第七十五章 童话

“我们这里不是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吧……”埃莉诺站在又老又笨重的俄罗斯式桃木阳台门前，张望着楼下的工地。而与此同时，房间的角落，散发着银白色的光晕，可可正以如同南海观音塑像一样的姿势在半空中打坐，自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回应埃莉诺的自言自语，这让埃莉诺在莫斯科金色的阳光下觉得百无聊赖。

埃莉诺于是回身看向眼睛微闭的可可，这个神秘的女人突然说要保护自己，然后就这样来了，可大多数时候也和神祗本身一样一言不发，连眼睛都不睁开地漂浮在自己旁边，这让埃莉诺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一群怪形怪状的人正在工地里或坐或站或拿了古怪的工具，他们应该正在讨论怎么在俄罗斯坚硬的土地上掘洞的高难度技术问题。埃莉诺认得他们之中为首的那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子，那老头子正是几天前一个黄昏带着剧烈的咳嗽声敲开埃莉诺的门的。

“给我钱，足够的钱，我就可以把洞挖到地球的那一边。”这是老头子的第一句话。

老头子的名字叫伊万•卡尔什科夫，在那样的黄昏，他的出场虽然故作庄严，但却有一种无法掩盖的无厘头之感。从他的衣着可以看出来，尽管他很庄严地维持着俄罗斯人应有的体面，但困窘的生活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

埃莉诺在那一瞬间闭上了眼睛，她想起自己竞拍下那块自己想要的地时，周围那一群俄罗斯绅士的表情，俄罗斯人似乎以谈钱为耻，即使是那堆脑满肠肥，眼睛中放射出对金钱掩饰不住的渴望的官员与政客，他们的口中也不会吐出半个“钱”字。

如果埃莉诺还是几个月前的埃莉诺，她的反应很简单，那就是，统统踢飞。可是，现在的她，至少明白，她有两个目标，只要为达成这两个目标，她一切都可以忍受。

两个目标，近的就是，拍下自己相中的地；远的就是，从地下不知多少米的深处，挖出强尼。

埃莉诺故意放出了自己愿意出重金雇佣有挖掘经验和地下施工经验的专家的消息，由于这个少女富豪在地产拍卖会上的豪迈表现，一时间各种各样的专家，施工队以及公司纷至沓来。

但埃莉诺并没有选择他们，因为，在他们的眼中，同样有那种对金钱掩饰不住的渴望，而在他们的口中，又同样说着冠冕堂皇的词语。

埃莉诺并不怕花钱，她也不是怀疑这些人中间有人真有足够的实力可以帮她挖出强尼。这个性情古怪的小姑娘只是单纯觉得，性格不相投的人，是无法成为好的合作伙伴的，她认这条死理。

这个时候伊万老头子出现了。

伊万老头子对金钱这种赤裸裸的渴求态度，反而打动了埃莉诺，就像她凭直觉相信强尼就在苏联的地下沉睡一样，她也选择了相信这个老头子可以帮她把强尼挖出来。

那个黄昏，在莫斯科砖红色的古老建筑沉入沉沉的暮霭之前，埃莉诺看完了伊万老头子的简历。

伊万老头子一开始就告诉英国的小财主丫头，他希望能与她直接沟通，不借助任何翻译，因为，他和她的沟通有可能会设计到一些个人隐私，甚至国家机密的东西。

埃莉诺点了点头，虽然这个老头子看起来正处风烛残年，而且贫穷窘迫，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值得珍藏的秘密。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埃莉诺虽然号称会十一种语言——其中也包括俄语，但真正要进行深层次的沟通，她的半调子俄语就有些应付不过来了。还好，伊万老头子同时还会法语，以及一点点英语，于是，两个人可以不时变换着语言，再结合手势，眼神艰难地沟通。

最后，埃莉诺终于弄清楚了，伊万老头子是谁。

伊万•卡尔什科夫，地质学家，化学家与数学家，曾留学于西欧，并担任多座城市地铁施工的总工程师，后拒绝200W法郎的年薪，毅然回到当时的苏联，没想到却仅仅供职于莫斯科市政工程部废水排放治理委员会，管一些诸如修下水道一类鸡毛蒜皮的杂事，而后来，随着红色政权的瓦解，年迈的伊万更是失业，流落在干燥寒冷的莫斯科过着清贫的日子。

埃莉诺看完老头子的简历，盯着老头子似乎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起身，拿出一瓶最烈的伏特加，倒了两杯，一杯放在老头子的面前，一杯放在自己的面前。

“秘密，你有，我也有。你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人。现在，我们，都说实话吧，然后，我们就会得到我们彼此想要的。你想要钱，我想要一个可以通向地下的洞。”埃莉诺用并不熟练的俄语一字一顿地说。

然后，伊万老头子沉默了一会，将面前的伏特加一饮而尽。

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不像个年迈的穷鬼，而像个睿智的长者了。

“小姑娘，你算找对人了。整个莫斯科，或者说，整个世界，你都没办法找到另一个人，可以按你的要求，在这块空地下面挖这么深的洞了。”伊万老头子饱经风霜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神秘莫测的笑容，“因为，在这块空地下面，有全俄罗斯最坚固的掩体，用防止核弹袭击的标准构筑的掩体。”

这本来是一个惊天大秘密，如果在苏联时期，泄露了这样的秘密，恐怕伊万老头子早已经不存在了。可是沧海桑田，现在连苏联都没有了，秘密也就不成其为秘密了。不过谨慎的伊万老头子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仍然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但今天，这个秘密在一个小姑娘的面前，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地说出来。

这就是命运，命运总在捉弄所有人。而我们所有人，都只不过是它掌上的玩偶。

伊万老头子为什么知道这个秘密呢？其实答案却是很简单，因为伊万老头子根本就是设置这个掩体的人。实际上所谓的莫斯科市政工程部废水排放治理委员会职位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苏维埃政权真正需要他做的，就是在地下设置了这样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掩体。

再也找不到这么坚固的工事了，即使在遭受广岛，长崎那样的两颗原子弹同时袭击，工事里的人理论上仍然能保住自己的生命（当然，核污染是相当可怕的，在此我们暂时不讨论这个）。但换一个角度讲，如果完全切断了与地面的联系，这个庞大的工事就会在刹那之间转化成坟墓，比活死人墓更活死人墓的坟墓……没有任何人，可以从这样坚固的工事中逃出来。

埃莉诺很入神地听着伊万老头子的一句话，而且，她坚信自己听懂了。她眸子里的光芒随着伊万的声音亮起来又黯淡下去，现在，她想知道的只有一个问题，这样牢固的工事，我们怎么才能在短时间内破坏它。

伊万老头子似乎注意到了小姑娘失望的神情，于是诡异地一笑：“小姑娘，你小时候听说过关于迷宫的故事么？”

“当然，谁没有呢？”埃莉诺答道。她不仅听说过无数关于迷宫的故事，而且亲身在无数个迷宫中进行过探险，对埃莉诺来讲，寻找出口总是最有趣的事情。

“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什么样的迷宫才是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出口，甚至一进去了之后再也出不来的迷宫？”

“世界上，存在这种迷宫么？”埃莉诺的思维当中，迷宫，一定是有出口的，就和每个数学题都应该有它的答案一样。

“当然存在，”老头子咧开嘴，“只要不设计出口，这个迷宫就是个毫无缺陷的迷宫。如果在人进去之后，能把入口也封住这个迷宫，就是真正任何人也无法破解的迷宫。”

“但，这样的迷宫，岂不是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埃莉诺奇怪道，“要建立一个迷宫，不就是为了让人来破解它么？”

老头子笑了，说：“没错，存在是为了消失，而建筑就是为了毁坏。在当时，上头的人要求我建造一个毫无缺陷的工事的时候，我的内心心中已经在想，这样的工事怎么才能以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巧妙方法加以破坏了。小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邪恶？”

埃莉诺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其实在内心深处，埃莉诺是很能理解这个老头子的。毕竟，老头子是一名科学家，而且是杰出的科学家。科学的神祗都青睐自由与有创造力的人，但政治、国家与军事，却要求的是冰冷的规则与指标。

所以，在那些政客与官员的目光达不到的地方，偷偷保留一件属于自己的小秘密，不能不说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卡尔什科夫老先生在暮色将至的时候应邀留下来与来自英国的美丽少女共进晚餐，与浪漫的法国晚餐或者意大利大餐之类相比，俄罗斯的晚餐更实在，更朴实，却隐藏了一种扎根于民间的智慧。

所以，那天晚上的带骨牛扒，让埃莉诺觉得实在是很美味。

老先生用餐刀的技术出神入化，带着一种科学家特有的严谨。埃莉诺发现，原来让骨肉分离，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情。

而老先生的话，更是让小姑娘句句入耳。

“要构筑一个加加林中心地下防御设施这样的工事，是不可能整体构建的。我们必须首先把整个工事分割成无数的部件，然后用最好的粘合材料将它们粘合起来。我没有选择传统的混凝土，而是选择了新型的UB21型材料。”

“小姑娘，你知道这样的材料有什么特别么？特别的地方在于，即使是原子弹都不能让它损坏半分，而只需要动用一种特殊的溶剂，它就会自动融化，而这种特殊的溶剂，配方在任何一个化学品商店里都能买到。”

“听过中国人关于‘疱丁解牛’的故事么？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钻到一定深度之后，按我们的需要把最牢固的工事分解掉。”

……………………

良久，夜已深了，但两人毫无倦意，老人与小孩子在一起合计事情的时候，怎么看怎么让人联想起童话故事，而通常，在童话故事中，所有人都是不知疲倦的。

作为交换，老先生也问起了埃莉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当然就是关于埃莉诺的目的。

埃莉诺直接告诉了老先生，她的未婚夫在俄罗斯失踪了。而正好在那前后，新闻报道了加加林中心发生异常，暂时不再接待游客的消息。

“我想，他就在那下面，我在梦中，无数次看到他，他在流血……我伸出手，然后梦就醒了。”埃莉诺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重复这个梦了。虽然在梦中她觉得非常恐惧，但在诉说它的时候，她脸上却出现了一种宛如梦幻般的温柔。

埃莉诺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那么笃定强尼就在那块地的底下沉睡着，但那场梦境，是那么的真实。她看见一个半空中漂浮的白色人形要置强尼于死地，她看见强尼在流血，她看见强尼身边那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女人，她也看见强尼为了救她可以去死……但奇怪的是，她现在不难过，也不生气，甚至，不嫉妒。

她唯一想的就是，要赶快到强尼的身边，然后，看看他的伤。

有必要的话，她可以用她的血，为强尼疗伤，因为，那本来就是，来自他的。

或许强尼爱的不是她，但是，那没有关系。因为，埃莉诺坚信，在她和强尼之间，血浓于水的关系，比任何关系都牢不可破，而且，她对强尼的感情，早已经不只是懵懂少女无知无畏的依恋，现在的强尼，对她来说，是爱人，是亲人，是朋友，是同类……是一切。

所以，埃莉诺在心里暗暗说，强尼，你等着，我就快要来了。

“就单凭你的梦，你就相信你的爱人被困在那下面？”伊万老先生多少觉得实在有些不可思议，理性思维与感性之间似乎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女人，都是按照第六感来选择的。”

“那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事情……”伊万老先生无奈地摊开了手，在他看起来，这个有钱的小姑娘简直是个疯子。

然后，埃莉诺给老头子讲了一个故事。

在北欧的神话中，奥丁的儿子,光明之神巴尔德尔象征着光明。他才貌出众,满面春风。当他微笑的时候,人们都感到无比喜悦。

可某一天，他做了一个恶梦 , 预感到将遭人暗算。众神为此着急 , 奥丁便派出令官 , 严令一切鸟兽草木都不得伤害巴尔德尔。但令官没有传令给懈寄生 , 因为他觉得这种脆弱无能的植物不需要加以防范。火神洛基却利用这可乘之隙 , 用懈寄生做成利箭 , 煽动黑暗之神霍尔德尔出面 , 并扶着他的手弯弓瞄准 , 将巴尔德尔射死。

“如果，令官不是出于理性的判断，忽略了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光明之神还会死么？何况，连神都这么重视梦，我们难道不应该重视么？”埃莉诺笑道。

看着埃莉诺的笑颜，伊万先生知道他无法拒绝她了。疯狂的事情，他这辈子不是没有做过，再多做一次也无妨。只是，看着埃莉诺的时候，老先生突然想，自己，要是有一个这么样的孙女该多好。

“我向您保证，埃莉诺小姐，不久以后，你就能通过我为您开凿的通道，进入地下掩体了。”

“真好！”这一刻，埃莉诺的笑容似乎可以照亮一切阴霾，连地下掩体的冰冷也能被这样的笑容穿透，“那么，我们拉勾为证吧。”

于是，在烛光下，一老一少再次重复了每个小孩子，刚刚懂事就会的仪式。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要……

不过，最后伊万老先生突然想起一件很紧要的事情，于是，他开口问埃莉诺：“那么，光明之神巴尔德尔最后怎么样了呢？”

“最后？没有最后……没有后来……他就那样被害死了啊。”

“可是，他是神……原来神也会死的啊……”

“神怎么就不能死了呢？你看看东方也好西方也好这样教也好那样派也好，不是经常有神被推倒的么？”

“……怪不得……这个世界上早已经没有了光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