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新领袖
京都的破败角落，总是会有很多让人眼睛突然一亮的地方，比如，这间由破旧的寺庙房舍改制成的茶室，竟然会在大白天的有一个老婆婆弹着古老的三弦，吟唱那些已经不在世间传诵的故事。
如修罗一样的源义经也好，如呆子一样的信长也好，如猴子一样的秀吉也好，这些名字在老艺人的口中娓娓道来，似乎经过这么多年时间的沉淀，已经说不出是悲是喜。
“祗园精舍的钟声，有诸行无常的声响； 娑罗双树的花色，显盛者必衰的道理。
骄奢者不久长，只如春夜一梦； 强梁者终败亡，恰似风前尘土……”
就是在这种因为衰老而让人觉得有几分嘶哑的歌声中，杨志缓缓喝下了手中那杯酒。酒是日本的清酒，味道太淡，而且有些苦，不过却很适合这样的情境。
“想不到，你小子可真会选地方啊……”杨志微微地笑道，看着对面那个同样年轻但还带着几分青涩的少年。
“不好啊……这个酒不好喝！”一直微笑着的林秀树却突然苦笑了一下，望着杨志的眼睛原本十分清澈，现在却沾上了一些阴霾。“日本的酒，太淡，没有我们老家的浓！”
“恩？”杨志依稀记得林秀树是日籍的韩裔，看来在这样的地方喝酒也许触动了他思乡的情绪，“韩国我还没有去过呢，什么时候，你带我去喝喝你们家乡的酒？”
虽然日本离韩国也不算近，但在现在这个交通通讯都发达的年代里，世界似乎一下子就变小了，想回家乡看看对林家姐弟来说应该并不算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据说韩国自从数年前整容医学发达以来，美女渐渐变得满街都是，那么，杨志其实是很有兴趣去韩国一行的。”
没想到，这句寒暄的话，让林家姐弟双双陷入了沉默。
杨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林家姐弟为什么突然就不说话了，也只好保持沉默，一下子，和式小木桌旁边好似有天使经过，大家都陷入了突如其来又有些难堪的沉默。
过了好久，没想到，这沉默是被一直就寡言少语的林家姐姐打破的。
“我这个弟弟，说话老是说不清楚……”林清照叹息了一声，平日的她光芒内敛，竟然是一个沉默而可亲的人，“他告诉你我们是韩国人？这不对……我们，是朝鲜人。”
“朝鲜人……”杨志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发现这个词语当真是意义深远。“你们，是来自北朝鲜的？”
“无论北朝鲜还是南朝鲜，其实都是朝鲜，不是么？”林秀树突然插话道，“我们身体里都流着一样的血。”少年的声音很青涩，却带着一丝的斩钉截铁，也许，就只有少年才有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杨志看着林秀树，老是有一种看着很久以前的自己的感觉，那时候的他，其实也是坚定地相信着一些东西的，比如国家与民族，比如爱与和平，比如那一切光想想就能够让人心里温暖如春或者热血沸腾的字眼。
但，现在的杨志已经越来越现实了，其实杨志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当然，面对敌人的时候，现实与谨慎总是一件好事，但曾经那个心无阴霾，豪情万丈的自己，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消失了，杨志觉得自己隐隐约约有一丝心痛。也许，只有在看到这个少年的时候，他能够深切地体会道，那个少年心事凌云的自己，仍然存在，在内心深处骄傲地存在着，只不过，换了另外一种形式。
“那么……为了朝鲜，我们再喝一杯吧，”杨志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秀树老弟，告诉我，朝鲜的酒是什么样的味道？”
但林秀树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其实，我也没有喝过朝鲜的酒……而且，我打从生下来，就在日本，从来没有去过家乡。不过，姐姐，还有死去的父亲，都曾经说过，只有家乡的酒，才能算真正的酒，日本的酒，始终太柔媚了，像个娘们儿，不适合男人去喝的！”
杨志笑了，这一次，笑容对他来讲，不仅仅是他的表情而已。这个少年，杨志见他的第一面就已经很喜欢，在他的面前，杨志觉得可以放松自己，或者是，可以找到自己。“兄弟，以后来中国吧，我请你喝真正男人的酒，那叫烧刀子，一口下去，全身都火辣辣的。”
林秀树也被杨志所感染，又多喝了几杯日本清酒下去。
只有林清照还是一样安静，始终在旁边自酌自饮，似乎旁人再怎么样，也不能打乱她的节奏，眼见小弟这么率性地喝酒，林清照只是淡淡地笑道：“喝吧，喝吧，到最后，又得姐姐我把你像拖死猪一样拖回去。”
林秀树不好意思地笑笑，但却又灌了一杯下去，方才回话：“有你这个天下无敌的姐姐保驾，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林清照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她这个弟弟，抿嘴笑了一下，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却把手中的清酒又喝了一小口。
“听起来，难道清照从来就没有喝醉过？”杨志笑道。
清照淡淡地报以同样的微笑，“是啊，因为有一个容易喝醉的弟弟，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喝醉过。”
这时候，已经喝得半醉的林秀树却插话了，看他脸红扑扑的样子，好象酒劲已经上来了。“别听我姐胡乱说话，她的酒量好得很，别看她是个女人，就是十个八个男人和她喝，我也没有见她倒下过。”
杨志忍不住笑了，“看来酒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喝多了的话，连弟弟也开始出卖姐姐了。”
林清照一直都是沉静与矜持的样子，这刻却也忍不住开怀大笑，露出两排洁白无瑕的牙齿，“你别听这家伙瞎说，其实，我的酒量哪有那么神奇，不过，总是有太多的事需要我做，我就不能恣意地喝醉了。哪像他，小孩子无忧无虑，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想出去玩就出去玩，想去泡姑娘就去泡姑娘，也没人约束他。”
林秀树本来已经半趴在桌子上，此刻却挣扎着撑起自己的身体，抬起了头，“我哪有泡姑娘，你都是诬陷我！想我林秀树这么风流倜傥，为什么现在就没有好姑娘看上我呢？世界真是不公平啊……”
“问题是，你给了人家姑娘看上你的机会么？”林清照有些促狭地对她弟弟笑道，“如果我是一个姑娘的话，在街上看见一个比我还妖艳的女人，估计我除了心里隐隐有些嫉妒之外，是不会生出别的感情的。除非我有百合的特殊癖好……”
“可是，我也有没有乔装改扮的时候啊……像我这么英俊的少年，就和周星驰说的那样，‘像我这样拉风的男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就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总该路过什么地方的时候，有美丽活泼温柔又可爱的豆蔻少女对我的英姿一见倾心，然后就深深堕入情网的吧……”
“恩……也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是吧，”林清照仍然是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却突然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可是，我英俊的弟弟，你有好好地在路上走过么？我从小看你长大，好像自从你学会走路不久，就放弃走路了，都是在墙角啊，树梢啊，屋顶等地方跳来跳去的……这样，别说姑娘看到你的机会少，就是看到了你，恐怕也还没看清楚，一道黑影就那样掠过，人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呢……”
林清照停了一下，看着对面面红耳赤的弟弟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喝了一小口酒，继续说：“如果有个姑娘真有那本事，看到了你‘英俊’的相貌，而且还有幸目睹了你上窜下跳的身影，恐怕早就被吓晕过去了……”
“万一……万一也有没被吓晕的呢？”林秀树还是不甘服输的嘟哝了一声。
“如果没有被吓晕……也没有吃惊……”林清照本来平静的面容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我恐怕你要考虑的就不应该是怎么去泡她，而是怎么去打败她了。”
这一句话也让林秀树浑身一震，然后就安静下来，继续沉默着喝酒。
杨志在旁边听这一对姐弟抬杠，本来倒是你一言我一语让杨志听得蛮有趣，不过杨志却插不上话，就在旁边边笑边听。
但听到最后，却不禁让杨志觉得有点悲凉。
忍者……传说中的职业。现在坐在杨志面前的他们，少了一丝传说中的那种仿佛不能触碰的神秘，在杨志面前的秀树，虽然在某些方面比起常人来的确出类拔萃，但除了这个，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也喜欢喝酒喜欢玩耍喜欢管闲事，当然，也和大多数少年一样带着点青春期欲求不满的空虚。
不过，他们毕竟还是忍者。是忍者，首先要学会忍受的就是孤独，在学会残酷地对待别人之前，首先，就要懂得怎么残酷地对待自己。
这一点，姐姐清照显然比弟弟要更有身为忍者的自觉。
比如，姐姐从不喝醉。
正在这时候，杨志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秀树，为什么你要救我？我们只不过是一面之缘……”
这句话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林秀树又恢复了一贯的开朗。“因为，我见过你，我们有要一起喝酒的约定，你不像是敌人，所以我宁愿把你当朋友。另外，你是天草的敌人，天草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
杨志仍然还是一头雾水，但作为一个朋友他觉得他有责任对这个小孩子说一些话：“我又没有告诉过你我是天草的敌人，你就凭借初见时我的一面之辞就相信我是天草的敌人，作为一个忍者来说，你是不是太单纯了……以后你这样很危险的。”
可林秀树还是继续爽朗地笑，笑得如阳光一般。“我哪会轻信一个人，我可是跟踪着你，亲眼看见你走进天草的宅子的。”
杨志也笑，“万一，我是去他家串门的呢……或者，我根本就是他的朋友。”
“不可能……！”林秀树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天草那种人，根本不可能有朋友，而且看样子，你也不像是可以和他成为交易伙伴的人。”
“没有朋友？为什么？”
“忍者，说白了，其实也不过是没有人生自由的可怜杀手。”林秀树看起来却有一些顾左右而言他的感觉，“我也好，我姐也好，天草也好，即使不成为别人的杀人工具，最终也会成为命运的杀人工具。所以，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谁愿意当忍者呢？也许祖辈父辈愿意当忍者是因为他们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在我们这一代，当忍者，或许只是出于一种习惯，而不是自己的选择。”
“想开点，身怀绝技的福气可是一般人求也求不来的哦。”杨志看到林秀树的眉宇中间突然聚集了一丝愁云，觉得有一些不忍心。
“不过，天草那家伙和我们却是不一样的。”林秀树却话锋一转，“他本来不是忍者的，他是自愿当忍者的。据说小的时候，他还来过甲贺家，试图说服甲贺家的人，让他留下来学艺，结果被甲贺家赶了出去。不过，没想到他又去了伊贺家，还成功地留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杨志沉吟了一下，“那时他多大啊？”
“很年轻……”林秀树苦笑了一下，“那时候我才三岁，亲眼见他被皮开肉绽地打出去，半天一动不动，血肉模糊，好像死人一样……”
三岁……杨志心紧了一下，林秀树年龄虽然不大，但起码也是十六、七岁了，而天草幻，看起来只不过二十左右。这么说来，天草幻当初被甲贺家打个半死赶出去的时候，估计也不过五、六岁。甲贺家的当家的，当时竟然对一个无冤无仇的小孩子下此毒手，也是够心狠的了。
怪不得人家都说，忍者，是世界上最无情的动物。
林秀树似乎看出了杨志的心思，又补充道：“你觉得甲贺的当家人很残酷，对吧？但作为一个忍者来说，他不是过分残酷了，而是过分慈悲了。这就是我讨厌当忍者的原因，但是我无法选择。”
“甲贺的当家人现在还在么？他见到天草幻的心情应该很复杂吧。”杨志感叹道。
“也许吧，如果他还活着，”接话的却不是林秀树，而是林清照冷冷的声音，“或者，在他被天草幻杀死之前，他的心情应该挺复杂的。”
杨志一时惊异得不该说什么好。
“兄弟你从中国来，可能很多事情还不知道，也无需知道。我就简单说吧，天草幻杀掉的敌人数量，比百年内其他所有的伊贺忍者杀掉的加起来都多，而与他对决的敌人实力……如果他们联合起来的话……估计可以屠杀掉除天草外所有伊贺忍者十次。”
杨志点了点头，他和天草幻交过手，所以，他相信，林清照所言，并非危言耸听。
“我相信。他有那个实力。”
林清照突然淡淡一笑，“前任甲贺当家人的忌日，就是一年前的今天，但这个仇，甲贺忍者现在都还没有报，因为，还不到时候。”
这时候林秀树却突然插嘴道：“杨志，现在，你觉得这样的人会有朋友么？”
的确，天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朋友呢？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如果自身实在非常强韧，连十二级台风都刮不倒的话，那恐怕也多多少少会陷入孤掌难鸣的境地吧，太优秀，在某些时候，其实并不见得是好事。
不过，天草只要凭借一己之力，已经足够完成太多事情了。有没有朋友，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果然，他的世界里，容不下第二个人，这么样的人，怎么可能有朋友呢？”杨志叹道。
“我看倒也未必，”一直很正经的林清照却露出了有一丁点古怪的笑容，“任何人的心中，一定会装着某样东西。越是看起来无情无义的人，可能越把某些东西看得重。也许，知道了这某样东西，我们，就知道如何击败他了。”
杨志不得不叹服林清照说得很对。
然而突然间，杨志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你们甲贺的新首领是谁呢？他有没考虑过怎么对付天草幻？”
杨志话音一落，林秀树就哈哈大笑起来：“杨兄弟，甲贺的新首领，不就在你面前，刚告诉过你怎么对付天草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