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威尼斯商人（2）

威尼斯，一个处于意大利东北边缘的小共和国，一个建在环礁湖上的水城，在它的鼎盛时期，其国民收入三倍于当时的法国；人均财富为法国的两百余倍。其舰队控制了亚得里亚海、东地中海，威慑君士坦丁堡；其商船队远航大西洋北海。威尼斯领资本主义之先，古典资本主义几乎所有范畴都有威尼斯的影子。

然而威尼斯共和国实在不像一个国家，或许正像后世学者所认为的那样，它更像一个扩大化的股份公司，其中一切体制的设计和运作都是为了海运和贸易，目的单纯明确。这家公司这一管理体制一运营就是近千年，几乎没有变过。

和大海的关系记载了威尼斯最辉煌的历史。为了维护商业利益，从威尼斯共和国诞生的那一刻，海军就伴随着商船队一同建立。在八百年的岁月里，正是凭借着这支强大的海军，威尼斯人才能抵抗住来自四面八方的侵略者，成为雄踞亚德里亚湾的地中海霸主。因此从另一个角度讲，没有了海军，威尼斯也就失去了立国的根基。

“战斗旗”号的船长室里，阿德里安基督山注视着那个就快要崩溃的男人，身旁的威廉依然面无表情，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切。

就像一个细心的朋友那样，阿德里安倒了杯甘醇的葡萄酒递到卡萨诺瓦公爵面前，哆哆嗦嗦的总督大人一饮而尽，稍稍感觉舒坦了点。

“那么，基督山阁下，您到底……到底要我们怎么做？”

“无条件投降。”基督山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这句话来。

卡萨诺瓦的双手绞在一起，他所有强装的自信都已经荡然无存，可是作为共和国总督，就像他以奸诈著称的国家一样，愚蠢的公爵还是不愿这么轻易就范。

“那是不可能的……您知道即使我同意，十人团和参议院也会否决这个荒谬的要求。”

阿德里安放声大笑，“荒谬？我的总督先生，您刚刚是在说我吗？”他的笑声是那么的冰冷，让卡萨诺瓦情不自禁地牙关打颤。

“难道您已经忘记了共和国那些辉煌的历史？好吧，那就让我来帮您温习一下。第四次十字军东征，1203年，正是你们这些肮脏的威尼斯人，在你的前任——那个更加肮脏的瞎眼总督恩里克丹德罗带领之下，哄骗利诱一帮自称十字军的强盗，洗劫君士坦丁堡，瓜分罗马帝国的土地！你们那位伟大的丹德罗总督不是自称八分之三的拜占庭君主吗？没错，虽然他砸烂了一座拥有千年历史和40万人口的世界都城，将数不尽的金银铜饰从基督的圣像上剥下来熔化，踏平无数的宫殿，抢劫教士和修女，烧毁珍贵的雕刻和手抄书籍，并且屠杀数不尽的基督徒和无辜市民，上帝保佑，他居然还盗墓！但愿他自己在坟墓里睡得安稳……我说您怎么哆嗦了，我亲爱的卡萨诺瓦总督？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阿哈，你们才是天生的魔鬼，可是就连魔鬼也不敢和你们做生意，因为威尼斯人比魔鬼还要卑鄙低贱！

所以现在，报应来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复活了的罗马帝国将要开始像你们学习，而这个日子就是今天！”

卡萨诺瓦整个人都缩进了沙发的角落，基督山看了威廉一眼，后者立刻走出去传达命令。

“现在过来跟我一起欣赏吧。”

基督山一把抓住总督大人的手，巨大的力量让公爵像只可怜的小鸡一样被拖到了舷窗前。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股白烟从船舷喷薄而出，舰队齐射的可怕的轰鸣声让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耳畔却传来基督山不带一点感情的声音。

“多么美妙啊，总督先生，看看那些奔跑哭泣的同胞吧，他们的碎肉会铺满整个圣马可广场。阿哈，还有那座你们从君士坦丁堡抢来的金顶教堂，等到它倒塌之后我会在那给你们的贵族设立公墓……”

卡萨诺瓦眼睁睁地看着无数呼啸的炮弹飞向基督山所说的地方，然后一大团黑烟就在远处的威尼斯腾起。

“老天，他们都是无辜的人！”

总督大人敢肯定这个东方人是魔鬼的化身，尽管他说话的声调依然是那么轻柔舒缓，尽管他的嘴角依然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微笑，可是这一切都无法掩饰他漆黑的瞳仁中地狱般的阴寒，以及笑容中的狰狞恐怖。

“您看不下去了吗？哈哈哈，拿出点祖先的勇气来，像你们伟大的丹德罗总督一样习惯屠杀的场面吧。记住，我亲爱的朋友，四百年前也有一群无辜的人像你的同胞般哭泣过，但是您的祖先视而不见，所以今天，他们曾经流下的每一滴泪水都要用一升威尼斯人的鲜血来偿还！”

基督山揪着总督大人的头发把他拽了起来，用魔鬼般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说：“看啊，那些火焰，总督先生，您应该感谢我让您有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见证——上帝的愤怒！”

卡萨诺瓦公爵终于崩溃了，他抱着头号啕大哭起来，眼泪和鼻涕顺着他一向威严的面庞淌了下来，使这头蠢猪看上去更加龌龊。

“停下，上帝呀，好吧，我答应你的条件，我投降，威尼斯投降！”

阿德里安基督山伯爵在一瞬间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作派，他漂亮地打了个响指，令人毛骨悚然的炮火轰鸣很快停了下来。

“很好，总督先生，您让我非常满意。”东方恶魔的脸上绽开了戏谑的笑容。“也许我可以宽容一点，让威尼斯人用忏悔的眼泪来偿还他们的罪恶。”

15世纪之后，威尼斯所赖以壮大的那种内在的精神意志逐渐消失。对于它衰亡的原因，传统的解释是1453年土耳其攻陷君士坦丁堡，使基督徒在地中海东部失去了凭藉；1488年葡萄牙人发现了经过好望角的航线，使远东的产品环绕非洲进入西欧。威尼斯彻底失去了垄断贸易的优势，逐渐走向没落。尤其是在1508年遭受了康布雷联盟的沉重打击和之后不久割让塞浦路斯与克里特岛给土耳其后，威尼斯就像它著名的嘉年华会一样，华丽的假面之下掩藏着腐朽和堕落。

威尼斯的政治结构十分独特：它一开始就是一个商人国家，像一个金字塔，由一个总督、十人团、元老院及大议会组成的金字塔。总督的权力受十人团的监督，十人团是总督的顾问班子；元老院也就是参议院，是个立法机关，由246名成员组成，决定行政财经立法和战争和平问题；大议会相当于众议院，由世袭贵族组成，由它选举总督、十人团和元老院。看上去参政人多，然而实际决策者就是几个工商金融业的行业寡头。卡萨诺瓦公爵对此撒了谎，事实上他本人就是寡头中最有势力的一个，完全有能力游说议会通过任何法案。

等到总督先生在基督山特使的陪同下迈着虚软的脚步爬上威尼斯的土地时，一大群贵族和市民立刻眼泪汪汪地围了上来——他们都想知道总督大人和敌人究竟谈得怎么样了，那帮胡闹的家伙刚才打了一通不爆炸只冒烟的铁疙瘩过来，呛得所有人涕泪横飞。

不过大脑早已经死机了的公爵并没有闲暇询问事情的详细经过，他误以为同胞们遭受了莫大的痛苦，这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于是就在码头上，卡萨诺瓦言辞丰富地向所有人介绍敌人是为了多么正义的理由来惩罚威尼斯人曾经的罪过，又拥有着多么恐怖的力量。在他赖以为生的政客口舌蛊惑下，所有人都开始相信威尼斯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敌人——并且还是上帝的使徒般高尚的敌人，这点从他使用哑弹就可以看得出来。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说话的是另一个商人家族的家长，也是实力仅次于卡萨诺瓦公爵的金融寡头。

“投降，立刻投降。”卡萨诺瓦信誓旦旦地说，神情看起来比圣母玛丽亚还要仁慈而贞节。

公爵的话让人们微微有些骚动，投降？威尼斯八百年来还从没有听到过这一说法，不过光是看敌人发射的那些炮弹——哪怕只是哑弹吧——也实在多的恐怖了点，更何况他已经歼灭了共和国唯一能依靠的海军。

于是十人团、参议院、大议会干脆就在码头上临时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在敌人那些恐怖舰炮的注视下，会议进行得极其高效，仅仅用了十五分钟就表决通过了投降决议。这固然是因为卡萨诺瓦公爵强横的家族势力，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所有试图逃跑的贵族们都被突然出现在威尼斯唯一陆地出口的敌军用可怕的火器堵了回来……

决议一旦通过，虽然还有些市民心有不甘，但是平民没有参政权这是威尼斯共和国的传统，所以他们也只能无奈地接受那帮胆小贵族的决议。等到基督山特使马丁和威尼斯大议会主席罗伦佐在和约上签字之后，至此，国祚绵延八百年的威尼斯共和国正式宣告结束。

卡萨诺瓦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又恢复了那副倨傲的神情，似乎他已经成为了拯救威尼斯的英雄那样，乘着总督华丽的马车驶向圣马可广场的共和宫。

“大人，您真是太伟大了，是您孤身一人保住了这座美丽的城市，您的勇气一定让对方尊敬不已。”等马车快要进入广场的时候，老实巴交的秘书马托由衷地对公爵说。

马托的赞誉让他在总督——前任总督——眼中的形象变得顺眼了一点，卡萨诺瓦得意地笑了起来。

“是的，这座美丽的城市……等等！这座教堂怎么没有塌吗？”卡萨诺瓦看着车窗外圣马可教堂金色的穹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马托耸了耸肩，“这不是您和敌人谈判的结果吗？让他们把炮弹换成发烟弹——不过也太多了点，有几颗差点打中教堂上的十字架。”

……

走得好好的车队突然有点骚动，当中传出一个近乎癫狂的暴躁喊叫。

“这个该死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