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叹息桥（1）

阿德里安的心情很糟糕，尽管他的嘴角依旧挂着那标志性的谦和微笑，并且让身后的所有人以为他在神情专注地欣赏风景。

他正站在共和宫三楼的总督办公室，窗外就是静静流过的河水，一座巴洛克风格的拱桥从宫中伸出，连接着河的两岸。在他的身后，瑟缩地站着七八个威尼斯贵族——十人团、参议院以及大议会的全部头头脑脑们。唯一称病回家的是前总督卡萨诺瓦公爵，对此基督山颇为理解，被当成猴子一样戏耍毕竟不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尤其对于平日自视甚高的公爵先生来说。

整个计划进行得相当成功，外强中干的威尼斯共和国很快在舰炮和刺刀的劝说下放弃了国家主权。卡萨瓦诺的同僚们来不及理会他为什么犯病，相较而言，怎样讨好面前的新主子才是头等大事。最可笑的一幕发生在基督山等人登陆的时候，高大英俊的东方男子方一上岸就遭到了围攻，那些平日刻板严肃的贵族老爷们此刻纷纷将脸挤成个皱巴巴的核桃，那样子就仿佛见到了嫖客的妓女，吓得基督山的卫队差点没拿枪崩了这帮狂蜂浪蝶似的马屁精。至于平民，他们更加关心的是这个新的统治者将会带来怎样的生活，别的倒没什么，只要关税不要上涨太多就好。所有的一切就像收购一家公司那么的简单，然而这并不能让基督山的心情有所好转。

“大人，那座就是叹息桥。”

一个贵族小心地靠近沉思中的阿德里安，冒着被卫兵误杀的危险献媚道。

阿德里安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再次扫视了一眼那座其貌不扬的小拱桥，有些遥远的如同梦幻般的记忆泛上心头。

桥呈房屋状，上部穹隆覆盖，封闭得很严实，只有向运河一侧有两个小窗。叹息桥是一座拱廊桥，架设在共和宫和监狱之间的小河上，享有盛誉。它建于1600年。在共和宫法院内接受审判的重刑犯都要经过这里前往河对面的监狱，因为从此再也难见天日，所以被允许在桥上稍稍驻足，透过镂刻的花窗最后看一眼阳光下的世界。此情此景，百感交集的囚犯们往往会一声长叹，小桥也正因此得名。

一只修长的“贡多拉”从桥下缓缓驶过，船上是戴着面具热情拥吻的一对情侣。那个贵族在一旁笑嘻嘻地解释道：“这是我们威尼斯的古老传说，只要在这座桥下接吻，爱情就会天长地久。”

阿德里安的皱了皱眉头，他听说过这个传说，不过却是另一个版本。

那个贵族正是势力仅次于卡萨诺瓦的大商人法尔耶利，他从侧面敏锐地察觉到东方伯爵表情的微微变化。心里不由一乐：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估计还在做着什么爱情的美梦。他一边迅速在脑袋里搜索着家族中尚未出嫁的美人，一边更加积极地介绍：“您知道，我们威尼斯人，尤其是威尼斯的女孩子们，对于爱情这种伟大的情操都是相当坚贞的……”

“是吗？”阿德里安打断了他，“可据我所知，这好像是个谎言呢。”

法尔耶利愣住了，舌头被牙关狠狠地夹了一下。只见阿德里安转过身，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从前有个男人被判了刑，走过这座桥，狱卒让他再看这世界最后一眼。于是男人停下脚步，攀着精致的由许多八瓣ju花组成的窗棂向外俯视。就像我们今天一样，他见到一条贡多拉正驶过桥下，船上同样坐着一男一女在拥吻，那女子却是他的爱人。”

“我听说这个男人最后撞死在窗前，似乎那摊血迹直到现在还留着。法尔耶利先生，您怎么说呢？”

法尔耶利极其尴尬，其他人都忍不住偷着笑了起来，基督山所说的也正是威尼斯人真正相信的那个版本，不过对于毫不知情的外地人，他们还是比较愿意编造点谎言来修饰这座同样虚伪的城市。

“呃，是的，是有这么个说法，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基督山看着他，目光柔和而又锋锐，似乎已经拨开了他的表皮，直指内心的底层。

“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亲爱的朋友？”基督山笑得有些让人手足无措，“您是个商人，整个威尼斯到处都充斥着您这样的商人，同样，我也是一个商人。那么为什么我们之间不能像商人一样直截了当一点呢？”

这下子房间里所有的老爷们都有点不自在起来。讨价还价是肯定的，但是基督山是在是太直白了，让习惯于虚伪的商人们颇不适应。

“这个，”法尔耶利讪笑道，“这个，我们只是想询问一下大人对于威尼斯的商业发展是否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他话里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不希望基督山更多的干涉威尼斯原有的商业体系。

不过阿德里安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他的回答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当然有，我要买下你们的公司。”

房间内的气温立刻降到了冰点，法尔耶利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结结巴巴地重复道：“您是说，买下……买下我们的公司。”

“没错，”基督山毫不在意几个人惨白的脸色。

“可是……这不行，绝对不行，那是我们的私有财产！”另一个肥胖的老头子语无伦次地嚷了起来，即使门外卫兵的刺刀也不能让他屈服。就像典型的威尼斯人一样，他的财产远远比生命还重要。

基督山笑了，玩味地打量着众人的表情。

“先生们，别作出这幅愁眉苦脸的表情，先听我说完再作决定，这才是像样的商人。”

“我会给你们每个人的公司注入一倍以上的资产，日常的所有经营权力依然属于你们，我只要自己的那份分红，还有某些不会让你们为难的支持，当然，最主要的是，我可以让你们发大财。”

法尔耶利和几个同僚交换了一下眼色，商人们还是有些疑虑，毕竟这个东方人的底细实在让人摸不清楚。

“如果……我们拒绝呢？”那个死胖子又站了出来。

基督山抱起双臂，耸了耸肩道：“那么你们就留在这吧，我会派人去接管你们的产业。”

这下子商人们都软了下来，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不再废话。法尔耶利想了想，“好吧，我们同意。”

“很好，”基督山一挥手，一个侍从推上了酒柜车，他举起一杯香槟，“先生们，祝愿我们的合作成功。”看看众人的表情还有点勉强，他继续道：“忘了告诉你们，我决定在威尼斯取消关税。”

他最后的一句话仿佛是一针强心剂，让颇有挫折感的贵族老爷们立刻焕发起了精神，威尼斯的商人本性在此时发挥到了极致，他们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热情地和基督山干杯……

等到所有人都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开，阿德里安又回到了窗前，注视着不远处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叹息桥，纷杂的思绪渐渐扩展开来。

他为什么如此憎恶这个地方，为什么总会感到莫名的烦躁？二十年前的记忆只剩下零碎的片断，即便是最先进的洗脑药物也没能将之扫除。

叹息桥，落日桥。二十年前，它比现在要陈旧的多。他一个人站在桥上，看桥下沉沦的河水，任凭身旁的人匆匆而过，就像个绝然于世的孤儿。然后，他就见到了她。修长尖翘的贡多拉，载着梦幻般的身影，从落日的余晖中缓缓行来，就仿佛一首缥缈的歌谣。那一瞬的恍惚，突然有种宿命的感觉。

一场注定的相遇，不过却不是命运的安排。她的代号是“路西菲尔”，而他的代号是“眼睛王蛇”。

他们在桥上凝视着对方，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仿佛等待了千年的恋人。她在微笑，可是眼中忽然就流下了眼泪；他也在笑，手里却多了把手枪。是的，这是他上辈子唯一的一次恋爱，哪怕没说一句话，哪怕只有五分钟——可是他爱她，爱得撕心裂肺，正像她爱他爱得愿意死去。他的子弹穿过了她的胸膛，而她的子弹则留在了他的心里。当她垂死的时候，那双星光般迷醉的眼睛从他的脸上抚过，顺着镂花的窗棂，投向哭泣的夕阳。

就在那一天，他成了世界知名的王牌特工，“眼睛王蛇”的名字让无数人闻风丧胆，他成了神一样的人，而他的神却已经死了。

二十年来自己尝试过无数的方法来忘掉这件事，但是他做不到，尤其是在这个世界，看到了另一双如此相似的眼睛。这让他烦躁不安，让他冷静谦和的假面轻易粉碎。他愤怒，五年来第一次大发雷霆，可这都遮掩不住内心的恐惧。那是冰冷的血液遇到火焰时所带来的剧痛！

“你只是个谎言！”

基督山冷冷地看着那座桥。他并不知道在那扇精致的大理石窗棂后面，同样有个人在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