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如喊他玉面佛爷
周宴青人虽然不行，但他一个响指唤来的菜肴却着实诱人。
只是昨晚李嬷嬷千交代万交代，主不请客不饮，上座没发话，再饿也不能露馋相。
顾惜兰咬着唇，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又瞧了眼周宴青冷肃的神情。心下不由偷偷叹了口气，鸡鸭鱼肉色香味俱全还能不动筷，这人还叫什么玉面青天呀，叫玉面佛爷算了！
这边厢刚想罢，那边厢一开口便让众人的心绪坠至谷底。
“朝廷决定实行一条鞭法，自今年起，江城府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归为一条，合并折算为银两缴纳。简单来说，农户的赋税按照耕地大小界定，但朝廷不再接受粮食、布匹之类的物品，这些都需要先折成银两再上交。”
周宴青说罢，唇线紧紧绷直，两侧的座上宾纷纷下意识摇头。
先前两位生意人的对话，让顾惜兰明白了一点，在座的恐怕都不想乖乖地配合新政。
有人沉不住气，急着站出来。
“周大人，外行人都说我们米商是两头挣钱，好像咱们发了多大的财似的，其实我们也不过挣点将将糊口的小钱。稻谷是春种秋收，一到秋天我们豁出家底去收粮食，可要卖出去那就不是一两个月、一两季那么容易的事。丰年五谷贱如土，农户都指着朝廷收平价粮，哪儿肯让我们收了去。等到了灾年，老百姓家里揭不开锅，米行门口更是门可罗雀……”
大约说话那人也知些廉耻，到最后简直声如蚊讷，而他那白肉皮上的油光都能拿去炒菜了。
顾惜兰见状，不由斜着眼睛无声地嗤了一下。新政旧政她确实不懂，但米行她还不了解嘛！米行的人到村上籴米，那眼睛都是朝天的，愣是指着上等米说是次等米。带去的斛更是比一般的斛要大，被人拆穿了硬着脖子不承认就算了，还恶狠狠威胁会关照其他米行再也不收这家“刁民”的米……
为这些没天理的苦处，庄稼人没少进城击鼓鸣冤，要是衙门里坐镇的真是位青天大老爷……
顾惜兰想着这些，自然就把目光投到了主座上。
只见周宴青眯起眼睛，耐人寻味地笑了笑，抬着手指，道：“这位是……”
随从徐泰上前答道：“这是来升米行的掌柜金……”
米行掌柜赶紧抢着自报家门：“回周大人的话，鄙姓金，金有财。”说罢，掏出一方干净帕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顾惜兰腹诽，都已经姓金了，名字还叫有财，还真是一心一意钻在钱眼里。
正想着，双眸便向旁人一扫，冷不防和做东的那位佛爷四目相会。
饭桌上，本就因新法之事而陷入沉默，此时更是落针可闻。
尽管那双星眸只是轻轻掠过，却犹如自带一种魔力，轻易便让顾惜兰乱了气息。
起先周宴青也不甚在意，很快就移开眼神，不发一言地审视金有财。他的情绪全都隐藏在寒霜之下，格外显得沉静且睿智。很快，他似是察觉到有人在偷偷注意自己，眸光忽而一旋，复又落在顾惜兰身上。
只这么一下，就看得顾惜兰心尖一颤，仿佛被烛花烫了一下，脸上也热了起来。她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不免要再觑一眼。可周宴青的双眸死盯着金有财，仿佛从未移开过。
吓得金有财挤着脸上那堆横肉，苦哈哈求饶道：“哪一行的生意都不好做，虽然银子从手里过，也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翻开账簿，虽然数目很大，可尽是些垫款、欠款，咱们的荷包仍旧是瘪的。你们说……”他搜寻了一周，发现众人都躲着他的眼神，眼珠子贼溜溜一转，便拖着软柿子下水，“顾掌柜，你说对吧？”
“什么？”顾惜兰嗓子眼儿猛咽了两口，旋即脑中一个激灵，眸光倏然大亮，盯着周宴青道，“我当然愿意全力配合周大人实行一条鞭法！只要……只要顺昌阁在我手里一日，我就担保一日！”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并没有太多选择，眼下有条路别人都不肯走却能让她搏一搏，她自然愿意一试。
周宴青却是怔住，这些时日他一直在熟悉江城的大事小情，又专程为丁绍秋路祭，自然知道顺昌阁的事。可他此前也认为妇道人家做生意不符礼法，恐怕区区一个寡妇接了手也只会些旁门左道，并不能长久的。
可那句只要顺昌阁在她手里一日她就担保一日，分明是借力打力。朝廷想推行新政，免不了要受阻。身负重任的周宴青，格外需要一个有声望也肯配合的富户带头缴纳银两。顾惜兰瞅准时机咬住了鱼钩，利用官府眼下最急迫的需求。等将来丁家再起争端时，周宴青自当投桃报李，站在顾惜兰的一边。这妇人虽坐在末席，却能机敏地抓住机会，从这点上看便不容小觑了。
可受邀的商贾与周宴青利益相左，并不会因此就对顾惜兰刮目相看，只会嫌这妇人坏他们大事，纷纷跳出来指责她是胡言乱语。
“顾掌柜一口酒未喝，倒先上头了！”
“想是妇道人家才接手家里的铺子，还不知做买卖的难处！”
顾惜兰心中冷嗤，她光脚的可不怕穿鞋的，拍着胸脯自证清醒：“我没喝酒当然就不会上头，我顾某人一口唾沫一个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周宴青见眼前的女子许下豪言壮语，眸中浮起的讶然久久不退。
他设想过今夜是一场难打的仗，他对赴宴的每一个人其实都做足了准备，却独独漏了顾惜兰。在他想来，闺中妇人的生平研究起来定是索然无味的。毕竟，女子一生的大事无非是出生、出嫁、生子……怎会指望一个弱女子能有和他站在同一条阵线的魄力。
可顾惜兰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之外，却又正合他心意。
却说金有财求助时，大家都怕惹麻烦不肯帮腔，可顾惜兰的表态重塑了局面，把众人逼得不敢再沉默了。
譬如马胜就跳起来反驳：“岂有此理，区区一个内宅妇人懂些什么！知府大人明鉴，金掌柜的话一点没错！开铺子做生意不是压货就是压款，隔三岔五就要想办法腾挪周转。这要是哪个兄弟刚有银钱进账那还好说，要是外头没处借去，免不了要拿家中细软借当……”说时，便看向当铺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