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初见
有了前一晚的关照，次日顾惜兰在周府客堂果然就演起了聋子哑巴。就连听见人家议论告老还乡的京官家里在给孙女预备嫁妆，她也暗暗告诫自己，这揽生意的话要是说不好，还不如不发这笔财呢。
想着喝口茶压一压搭腔的欲望，掀开茶碗却看不见一滴茶汤。
顾惜兰按李嬷嬷的交待，乖乖缩在末座，她环视一周。厅堂里三张圆台，都摆了不下十副碗筷。想是今日人多，小厮们忙中出错。
巧的是手边坐的两个人也没有热茶喝，便为这事咬起了耳朵。
“听说这新知府是当朝首辅的得意门生，恐怕来者不善呐。”
“你是说知府故意给咱们来个下马威，就为了那个什么新政？”
顾惜兰一下就听住了，遂小声问道：“什么新政？”
一人答道：“一条鞭法。首先是将田赋、徭役合并征收。还有，甭管你是种地的还是经商的，都不让缴粮、缴物了，必须换成银两。”
另一人摆手咋舌道：“朝廷不敢一下子改新政，只挑了几个地界试行，咱们江城就在其中，大约就是因此才换了新知府。你说说，交银子那可是实打实地给钱……”
顾惜兰眯着眼，心道这话说的，难道从前商人缴税不需要实打实？可她从小见到的庄稼人，那都是实实在在缴足的呀。
思及此，刚要拍案而起。手一抬，掌心里画的金元宝便跃入眼中，忙咬着双唇不松口。这是她出门前画的，为的就是提醒自己沉默是金。
要没有这一招，她差点就要指着人家的鼻子问，合着规矩都是给老实人定的，那些会动歪脑筋的压根不把这些放在眼里了是吧。
想罢，一脸庆幸地悄悄拍了拍心口。
这时，正中的那一桌忽然响起一道高亢的人声。
“做买卖三分靠脑子，三分靠人脉，剩下的四分靠命。所以说生意不是瞎干的，学买卖之前先得找个好师傅瞧一瞧八字，看看自己适合在哪一行干。”
顾惜兰竖起耳朵听旁人说话，方知说话的乃是木材铺的马胜马掌柜。
顺昌阁是做木作活儿的，自然就和木材铺往来最密切。顾惜兰少不得抻长脖子，想认一认这马掌柜。
也是巧了，马胜那一双眼睛正好与她碰个正着，忽地促狭一笑，道：“别的我是不懂，不过克夫克妻之人的八字恐怕太硬了。”
这一句自是将满屋人的眼神都引到了顾惜兰身上，仿佛要在她身上盯出个洞来。
这些商贾老爷一辈子不知要让多少大老婆、小老婆死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也好意思讥讽她克夫？就算她的八字真克夫，也只克了一个，不像左拥右抱的男子一克克一窝。
顾惜兰咬着后槽牙，笑起来难免有些瘆人：“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多谢马掌柜提点。我是寡妇，八字当然硬，从前也有算命先生说过，我这命数就是专克软蛋的……”
她藏着机锋暗暗表示自己绝不是好惹的，可那话说着说着就糙了起来，听得门外伺立的坠儿一阵猛烈的咳嗽。
悬在顾惜兰嘴边的话立刻往里一缩，忙干笑着解释道：“我是说呀，家具这东西就得结实耐用才是好的，马掌柜夸我八字硬，就适合干这一行，是这意思吧？”
马胜自是仗着顾惜兰若想在木作行站住脚，需要有源源不断供应好木材的路子，又因她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妇人，即便吃了闷亏也未必敢反驳。马胜便思忖，难得今日知府一张帖子把全城的巨贾都聚在一块了，席间又有个软柿子，何不通过压伐旁人来彰显一下自己的能耐呢。
谁成想顾惜兰倒是把软剪刀，不仅能忍还能装，更能仅凭三言两语就扭转局面。这般能耐让众人对她刮目相看，马胜反而成了被看笑话的那一个。他有些不甘心，刚想发作却听门外响起一声高亢的“周大人到”。
马胜在内的所有人忙恭恭敬敬起身，屏息凝神地迎到门边。
众人迅速分成了两列，唯有未曾经历过这般场面的顾惜兰显得有些愣。
想来也是奇怪，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她便听见自己胸腔中无来由地乱奏起擂鼓声，就好像江城府大名鼎鼎的玉面青天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在了她的心尖上。
不知是谁惶恐地低声催促：“顾掌柜，赶紧行礼！”
顾惜兰瞪着眼睛回神，略显狼狈地拜了下去。
官商地位相距甚远，加上此次宴请极为突然，再有近来关于新政的传言，稍微机灵一点的人都明白今日大概是鸿门宴。因此大家都把脑袋埋得低低的，比平日更添三分谨慎谦卑。
唯有顾惜兰像个局外人似的，甚至走了神在想，玉面青天究竟是怎生个样貌。既然夸他玉面，想来面色应该不会是黢黑的。那额上有没有月牙呢？亦或是……
思绪乱飞之时，却见一角官袍跃入视线，轻轻松松迈过了门槛。
顾惜兰的脑袋不自觉地跟着眸子向上抬，抬得上身几近直立，方见一条素金束带和云雁图样的补子。
“嘶——”顾惜兰打量那蜂腰，控制不住地倒吸凉气。光瞧这身段，就是戏班子的俊俏小生比不过的，就是不知五官如何。
好奇之下，眼皮子忍不住地向上撩，谁知那剑眉星目的面容竟已近在咫尺。
周宴青的鼻梁挺直而精致，似被精心雕琢。浓密而修长的双眉，在瞥见顾惜的兰失态之后微微皱了一下。一对眼睛深邃明亮，仅在顾惜兰脸上逗留片刻，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自他眼底闪过，倏然便又避开了，甚至带着一分意外的慌乱。待那双黑眸再投向其他人时，却又盛满了威仪。
“衙门里事多，各位掌柜久等，是周某人失礼了，请诸位贵客快快入座。”
众人忙不迭地言谢，然后就见一群养了满身肥膘的胖子踩着小碎步入席。
“穿着官服，这……”有人难掩愁容且藏不住话，低声咬出了几个字，底下的话则被身旁之人打起的噤声手势制止了。
顾惜兰眉心一紧，她由这半截话里品出了一些问题。
没有约在饭庄，说明周宴青请客的用意不能肆意外传。既摆了家宴却未曾换下官服，表示他要一直端着知府的身份。再加上茶碗里没水，像极了地主来了庄头不会直接催租，而是先刁难一番佃户。
这么一想，顾惜兰顿时觉得这人长得也就那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