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棋
纪南笙还是哄了倾歌回宫去，他这副身体一时半会也走不到哪去，只是视线里，那衣阙一角消失在房门处时，他怀恋地望着掌心余温，微微弯起嘴角，了然自树后走出静静凝视了那远去的身影一眼，又掠过那人沉迷的样子，“既是喜欢，又何必不当面言明……”
“她心中有我，我已是欢喜不及，此时逼得太紧，只怕她又会躲我几日了……”
何况，还有一人，尚未见到……
了然轻轻一叹，曲腿盘坐在他榻前，细细把了把脉门又放了下来，“般若花虽解百毒，却需昭国的冰莲相辅，否则再好的解药也是□□，若我能早一日归来，你……”
他看着那人的脸色，低低一叹，“萧倾歌出面，你便给了，你可知……”
纪南笙知他心意微微一笑望向林外的十里桃花，“般若花如何重要，可对于这片花越的子民，我和倾歌的心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了然心中忧虑更甚，如今冰莲已在手中，那人身体已煎熬了三年，怎么还能够……
“萧蓉走时赠予你十八铁骑，难道便不能从楚家拿回吗？”
纪南笙直直望着窗外景色，“难的不是楚家，而是苍无忧，倾歌的心未曾全部在我身上，若是此刻让她知道你我的过往，只怕她未必会信我……”
了然听他如此说，心中不是滋味侧身而立遥遥望去，宗风香火，善男信女，多少红尘之事，唯“情”之一字再难脱离……
“了然……”
身后一声低唤，了然顿了顿，那人抬起目光笑容这般温和却是对着他一个出家人，只怕不是好事。
“当年你一语，救得我的性命，如今有一人不得不托你去寻。”
“何人？”了然垂询。
纪南笙遥望着那涌过来虔诚跪拜的人流，淡淡一笑，风华无边，“帝都花满楼，舞者柳无阙。”
了然闻声望去，人群中一抹银色缓缓朝着大雄宝殿而去，踏碎了这一池春色迎来得却是飞花墨雪雪埋铺于地面温柔延伸至佛前莲花台……
萧倾歌心神意乱，三千烦恼丝如同一抹线团纠缠在一起，缕清这头，缕不清那头，抽出这根，断了那根，或许又何须缕清，那人心系于她，为她所累，落下一身伤病，她本就应如此赔上这剩余人生，不让他一人孤寂才对。
倾歌的心房破得一塌糊涂，似乎屋顶无瓦，窗户无纸，处处春风将那人心意娓娓道来，便是掘地三尺，她也看得出他那皇夫的情谊。
那人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倾歌内心大恸几欲泪水决堤，寥寥几语，已穿心而入，将她逼得退无可退，但试问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抵挡得住皇夫南笙孤注一掷的温柔陷阱……
才情，美貌，智慧，集万千上天厚爱于一身，独缺了副康健的身子……
倾歌抱头埋怨，即便是有这么一个人，只怕那人也是心甘情愿跳进去的，但是，如果那人是她自己，她可愿意？
南笙的劫便是她，要劫的更是她，她今日才有所察觉自己不知何时何地已被他圈禁在了那一方皇城里，逃得了江山，逃不了皇夫。
萧倾歌恍惚走着，风中异香靡靡散开，拨动着记忆中那前尘过往里深埋的温暖。
那人说过，他会一直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那一句话，如掌心温意，身间暖风，惹得她眼中泪花难抑，她望着远处人烟，却是笑意缓缓，幼时，父君总是不爱搭理她，却都是南笙这般大手裹着小手牵着她一路耐心哄着。
萧倾歌有时会想，若是一直在南笙身边，即便是做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那也是世人奢望不得的幸福。
他是那样温柔美好的人啊……
她只顾着想，脚下却一时不慎踩空，忽然间香客们就见不远处的阶梯处一个粉色衣裙的少女斜飞而下，那少女扎着两个包子头，眼睛睁大大叫，明知要摔下来第一个反应竟是双手捂脸。
离开了慕盈川，女帝陛下果然是祸从脚出……
萧倾歌护着面部，只求得这面朝大地的一吻不要亲得太深，爱得太烈，毁了容可不保证她能做出什么正常事……
萧倾歌全然忘了平日里的轻功是如何练得，师傅是如何教的，原来女子在乎美貌过之性命，此刻，她根本就不记得如何一个借力，扭转乾坤……
耳旁春风擦身而入，空气中那股异香更为靠近地逼了过来，萧倾歌直飞而下那步上阶梯眼看着要被撞上的人脚步忽然一止，那人周身被白色帷幔罩着，看不清面容却已步步生莲，百里飘香。
他带头那么一停，身后的两个小侍都停了下来，就见香客们纷纷停驻只准备看这英雄救美的一瞬间。
“那人不是花满楼的柳无阙吗？”
“是啊，是啊，在这帝都，可是千金难买蓝颜一见啊……”
“……”
萧倾歌不可辨认地听到人群中传出那样的话语，忽然腰间腰带被人一扯，身体本应该在此刻落地却不知为何有一股力量轻勾住她的腰带将其直接一个转身，身体穿过重重压力身轻似燕，萧倾歌顿时露开一条指缝，那人以自身为中心牵着她旋转着飞翔，身下阶梯犹在，一根玉指停放在她腰间泛着莹莹玉光，倾歌疑惑眼中情绪连篇已瞬间转为惊恐，就见那玉指一松，她忽然尖叫着滑过那人身侧趴地不起。
“挡我路了……”
头顶眼冒金星，四肢疼痛如麻，萧倾歌怒目扫过那上去的背影，听到那一句冰凉音色，瞬地暴跳如雷。
“放肆……”
霍然间的厉声站起，透露着王者自身的威压，但也只是那么一秒钟，就被周围的人团团盯住，萧倾歌才觉此处是国清寺，南笙还在里面，而她只是普通女子，这般出口，那路人黑压压的一片看着她倒是一怔一怔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让那人知道，怕是又要说教了……
前行的那抹银色身影微微一停，继而侧目看了一眼身后，透过那半透明的垂落纱布，少女目眦欲裂望向他的眼神似是怒气难消，他淡淡扫过便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走……
柳无阙是吗？朕定然要你他日，什么都缺……缺钱缺貌缺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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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才踏入大雄宝殿一步，四周梵音缭绕，柳无阙眼中光芒一闪随即辩出这梵音之中有一段音色却是琴音，将一切律动皆化为指尖潺潺清音，山涧溪流，空山鸟语，霎时万籁俱静。
他平素爱舞成痴，却不闻仙音不舞一曲，柳无阙径自望向朝他颔首的了然，面容依旧却是难掩心中喜色。
“施主，请随贫僧来……”
辗转反复，循声而入，仿佛踏过那千山万水才见得那幕后之人。
越靠近，琴音越不似琴音，而是那山水之处，烟波渺渺，一叶孤舟之上，越过成群百鸟……
柳无阙停下了脚步，竹帘半掩，那人身影重重盘坐在瑶筝处，一指一弦，扣得是他心门，弹得却是难得一见的天上人间。
他也不说话，一人静立于屋门外闭目细听，那琴音穿透过琼楼玉宇，穿越过红墙朱瓦，目得一片金色的黄昏之下，飞花满树，翩翩白衣公子牵着一个少女的手侧首含笑，那笑容分外温柔，彷如一抹暖阳倾城，缓缓而至。
琴声收尾，柳无阙只觉心中温暖，抬手惊见得那竹帘下的人，那人才伸出手，他却似窥见他容貌凝目而起，十指分寸浑然天成，身形颀长纤瘦，一袭紫衣，一抹病容，而那张脸不多一分，不少一毫，不是艳，不是美，却是柔。
那人分明笑着，周身泛着柔和的光泽，只需那么一弯嘴角，再坚硬的心都难捱那一抹至死温柔，然而，温柔乡，便是英雄冢……
“公子此曲，无阙今生听闻只怕一月不眠…而公子此人，但愿今生不复相见……”
柳无阙生性自负高傲，世间舞须得世间音相衬，可此人一看并非寻常人，能引得他来，只怕目的难明……
他转身就走，身后却有一物横空而来，柳无阙学舞本就有深厚功底此刻伸脚欲一踢，双眼却顿时凝住，那带着张力的一踢顿时变为伸手一揽，衣阙飞扬几个旋转掌心伸出抱住那抛出来的莫逆琴如获至宝般将那琴收于怀中，他怀抱古琴，风姿绰约，“自古相传伯牙子期一曲定知音，而那琴便是“莫逆”，公子你……”
“此琴相赠，留柳公子在这国清寺一月，可愿？”
“一月？为何？”
柳无阙拧眉似乎不信，纪南笙望向那置琴案几，“在下日前所获的花间月残章，多日未曾领悟，若是公子愿意留此参透......世间最好的琴弹奏世间最动人的曲，再配公子那舞，不正是公子心中一直所渴望的吗？”
柳无阙豁然上前手中珍惜地打开一页，眼睛亮起，再翻开冷面随即笑容满腹，可回头却多了几分谨慎，他素来截然一人，若说那人是想见他容貌，可他又是个男子，若说只是住在此处一月便以琴相赠又有些便宜了他，何况还有遗世一曲的《花间月》。
纪南笙缓缓擦过他身侧，眼角侧首，“君子一诺，重如千斤，你若愿，我便给……”
柳无阙本应有的顾虑在此刻打消，他被那琴音蛊惑只觉得那般温柔的男子即便是有目的也应情非得已，“我答应……”
“如此，甚好。”
“只是……”纪南笙盯着他手中的残章乐谱，“此乐章乃了然大师所有，若想借得此谱，便在此寺院中，扫尽一月尘埃方可……”
了然一怔，默默地点了点头，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却为纪南笙破了一次又一次的戒，那人一看便是为了替那女帝略微惩治而已。
柳无阙声音微微诧异，虽知那人留他在此另有目的却还是应声答应。
莫逆琴，花间月，若能用此琴弹奏一曲残章曲谱，即便是要他剃发为僧，估计柳无阙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纪南笙踏出屋门，“柳无阙爱舞，但更擅琴音，这一月怕是有人找来，也未必得见了。”
“这般做，怕是也为了那人吧。”
了然淡淡叹气，纪南笙轻笑，张口未曾言语，身体忽然晃了晃按住心口，一手紧抓着身侧的墙壁，五指深深地嵌进墙中，了然连忙扶着他，从他身上掏出一枚精致瓷瓶打开倒出一颗便往那人口中塞，纪南笙闭了闭眼身体虚软却不忘嘱咐，“不可让任何人寻到柳无阙。今日既是让他见到了倾歌继而得罪，只怕这一月，你要费不少心了……”
“你留他再此，究竟意欲何为？”
“牵制一人……”
他倏地如醍醐灌顶，眼神凝聚，柳无阙不过是一介舞者，身份低微，但在这帝都却众人皆知，那御林军统领戚未央为追他不惜弃武学琴，为求蓝颜一顾。
了然抿唇，真正在意的倒不是这个，见他稳住呼吸扶着纪南笙走了几步眼中担忧更甚：“你确定此时回去……”
他有心阻止，挽着他手臂的手却被缓缓推开，那人站稳按着心口的一阵悸痛，将手递到从马车旁赶来的言夕手中心中挂念地回了他一句，“她定然摔伤了……”
身后一声悠长叹息，了然立于花间双手合十，静如佛陀，那人分明爱已入骨，早已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