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情
萧倾歌一路摸索过去，一转到拐角处便收住脚步背靠墙壁往后躲了起来只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望了过去，那林中绿荫如盖，几株桃花灼灼盛开，满目皆绿中又带着几点粉红。那粉红桃枝下坐着的正是皇夫南笙与那国清寺的高僧了然。
了然青年得道，云游在外多年，后久居于国清寺礼佛，可他与南笙如何认识，萧倾歌却不得而知。
萧倾歌对此人有所耳闻，却并无多大反应，想到那人是和尚，见无异样便准备离去，毕竟那皇夫身边的绿意还被她塞在那龙床之上。只是听到林中二人对话，她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百里竹林，十里桃花，唯有两人，围坐在一方石桌前。
桌面杯盏一套，皆呈碧绿色，由浅至深自杯心向外递增。花瓣迎风一吹，不偏不倚便落在那身前两人的杯中，漂浮而起，使那一汪浅绿多了几分颜色。
一只手腕骨纤细，却不柔弱被另一只苍劲有力的手轻轻按住，指尖轻点于脉搏处，片刻之后收回，却是低低叹息。
“你这身体越发虚弱，幼时落水已是一劫，虽躲过却也伤了心肺，如今看皇夫脸色，却是气血体虚，损耗地厉害，若不细心调理，长久下去……”
了然未曾说下去，即便不说，那人心中也清楚得很，“大师多虑了，如今一切，南笙皆已知足……”
了然毫无要停止的意思，看着他长年苍白的脸色便已料到那人怕是耗费了不少心神，他虽是一届僧衣，本应无意插手红尘，此刻却不免提醒，“你年少时，我便曾言过，公子命格主轩辕星，天生富贵，皇夫之命，可虽如此却是越靠近紫微星，星光便越是暗淡。陛下既是皇夫心中所爱，却是皇夫命中一劫，而那劫数，贫僧至今都未曾参透……”
纪南笙往了然的杯中添了茶水，微微一笑，“若倾歌真是我的劫，只怕想躲……今生已来不及……”
了然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劝说，毕竟此人身份重大，要想摆脱桎梏，谈何容易……
萧倾歌神色复杂地望向那绿荫下的一抹紫衣，南笙这般与了然说得话，她却是第一次听到，毫无保留，只对知己。
他说那人身体不易损耗，他说她是他的劫数，萧倾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抛开那人身体不论，她还是听到了关键词。
了然说得是……
南笙心中所爱是她……
她缩回脑袋，茫然盯着眼前檐下风景，神思不知道已飘到何处去，这些年相伴，那人宠着她，护着她，她却从未想过南笙是爱着她。萧倾歌愈发觉得不可能，可她耳聪目明，又岂会听错了然的对话……
若是如此，她又该如何面对……
若论其他事，她自有办法，可一遇感情之事，便想着躲避。
萧倾歌抬腿就走，身后却是了然的一声大呼，惊得她烁然回头。
“皇夫！”
那人站起身，血气不知为何一时提不上来，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气力仿佛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流失，他伸手下意识地扶着石桌弯身撑着，一瞬间，似乎呼吸极为艰难。
眼看着那双支撑着的手臂就要弯曲松落，萧倾歌瞬地从那墙角出其不意地冒出来，飞速地移动到那人跟前，纪南笙的脸色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望着她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
他看清了倾歌面目想着安抚她眼中的惊慌，手指才微微抬起却突然颤了一颤，身子便如抽丝剥茧般失力地朝着她身上倒去，萧倾歌急红了眼双手将那人抱住，只听到身旁了然唤道，“陛下，快带皇夫到厢房。”
她脑子一片空白机械般地随着了然小心翼翼地将他安放在榻上，纪南笙双目紧闭，却毫无知觉，这一倒下一点征兆都没有。
萧倾歌哪里会想到南笙会在此时犯病，不早不慢，像是挑准了时辰在她要撤的时候倒下。可若说是假，这人在他身侧却仿佛云雾即将消散。
若说是演戏，又岂会这般逼真。
萧倾歌的手紧紧攥着那人的手紧了紧，手心却已汗湿一片。
了然伸手把了把脉原本淡泊的面容缓缓地凝重起来，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血褐色的药丸，就着茶水便塞入南笙口中。
“皇夫……”
纪南笙浑身湿透，虽是强行咽下药丸却无多大反应，萧倾歌比他更是心急，这般顺着他的胸口，扶着他靠在自己的肩头，盯着那发下的灰白一阵心凉。
三年时光里，她虽每日念着，可却也从未真正关注过，那人在她身边总是温柔浅笑，过于隐忍，过于强大，隐忍到无需告知她任何伤痛，强大到无需她细想他便擅自做下一切决定。即便是说了，也只不过是为了让她跳进陷阱无从可说而已……
萧倾歌心里知道，那人所做皆为她，只是这份情，却不知如何去看透……
她轻抚着他起伏的胸口，了然的药显然起了作用，那人的脸色隔了一会稍稍有了些血色，几许薄汗溢出染湿了发鬓，呼吸却仍旧沉重费力，萧倾歌扯过被子替他盖好才迟钝反应，自己的手此刻停放在南笙的胸前感受到那心脏处一缓一缓的跳动，一抹异样自心底而生如闪电般将手收回笼于袖中。
“陛下可否愿听贫僧一言……”
萧倾歌颔首答应，两人立于屋前，透过那紧闭房门看了一眼屋内的人，了然轻语，“在陛下心中，何为最珍贵的人……”
最珍贵的人……
萧倾歌默然不语，了然看了她一眼便望向春日里的明媚风景，“陛下过往，贫僧不知，但却明白，这世间最珍贵的人，不是放在心底的，而是活在人间的。皇夫体弱，却对陛下用情至深，莫到了失去之时，方后悔莫及……”
他眸色深深，略停了一下，依稀见得眼中氤氲，想起了些许过往。
萧倾歌听到尾端眼神中的悲痛尽然流露，“后悔莫及……南笙身体究竟如何，你莫瞒朕？”
“皇夫寒疾由来已久，陛下此番只怕也看得出他心有郁结，若能长久地细心调养，便能无忧。”
了然回应看着她的眸光晦涩难懂，萧倾歌欲追问下去，屋内却是几声急咳打断了她，萧倾歌不得不入内守在那人身侧，身影翩翩穿梭而入的刹那，身后的了然慈悲一笑，血红袈裟被风吹得激荡出尘，立于这滚滚红尘却是心神难安，“说好了演戏，可那人刚才分明是心气不足，脉象细弱引发的旧疾……”
帘内瞬时响起几声压抑的咳嗽，似乎怕是惊扰到了屋外的人，萧倾歌本就担心他跪坐到床边俯下身与他平视，“皇夫……”
倾歌双手交叠蹲在床前，眸光寸步不离紧紧打量着他面色，纪南笙未曾睁眼在这寂静中仍旧不忘安慰，“有些冷，不碍事的。”
他唇口开合，声音轻软却是掩饰不住的病态，就连气息都比平日里弱了几分，这般虚弱至极，倾歌除了幼时那一次何曾再见到过他今日的样子，心下惊慌已是伸手到被褥中握住他按着心口的手。
那一碰，她瞬时收回，那人身躯寒凉如冰，分明是初春的天气却如一抔白雪掩盖在这薄被之下，苍白得让人心疼，她试着再次伸手过去，这一次却是牢牢紧握，十指交缠。
“南笙……”
她不放心地看着，他的寒疾由来已久，汤药也长年不离，只是效果甚微。
萧倾歌只觉得莫名酸楚浮上心头，坐上床边将被褥一层一层捂紧到那人身上，她微微迟疑掀开被子从身后缓缓搂上那人的腰际。
萧倾歌的脸依贴在他的背上，濡湿了一片，若无幼时她害他落水，纪南笙何至于今日这般缠绵病榻，他该是将门之子，金戈铁戟，驱敌于万军之下，可便是这番相欠，她此生无法任由他一人煎熬，很多时候，不敢气他，不敢不依他，因着这层关系，走过了十余年。
“倾歌……”
“嗯……”
小腹处紧贴着的是倾歌的手心，暖意虽小，他却忍不住将掌心覆到她的手背上，感觉到那人环着她的腰蹭他后背的模样，纪南笙侧着身微微而笑，眼前朦朦胧胧地闪现过幼时的浮光掠影，朝夕相伴，他总牵着她的手路过那皇庭万丈……
他自认，陪伴便是于她最好的给予，宠着她，让着她，由着她，因为喜欢，所以成全，成全她与秦雪衣，成全她索取的一切，他给她肆无忌惮大笑的机会，给她海阔天空心向自由的时间，可上天给他的时间太短，太短，他敢于倾慕，却不敢说出口，他一人周旋人心，一人筹谋江山，可到最后，即便是纪南笙再强大，却也需倾歌一腔柔情安放……
心无所系，何以坚持……
但又怕盛极必衰，穷途末路会生死相离……
可再将她割舍出去，他又那般不甘……
萧倾歌又如何能猜到，那一晚她口中十遍苍无忧，便让皇夫乱了心……
即便是日后会玉石俱焚，那人也势必要算计她的情……
至少，
现在，
在他尚在人间的时候，留在他身边……
“皇夫……”
萧倾歌听闻他唤她，他却不说话，稍稍抬起身子去看他的脸，谁知那人却是眉头舒展握着她的手已是昏睡了过去。
倾歌也不动，被重重厚被捂着，虽是热得厉害，却也依旧不肯松开那人怀抱一分。
她本是偷溜出来，一直到晌午，那人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萧倾歌从被窝钻出看了看他脸色又摸了摸他的手，脸色虽然苍白，身子总算是被她捂了几个时辰有了些许暖意。
她穿上靴子走出屋门，身后却传来一声低弱的□□。
萧倾歌扶额踏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轻手轻脚掀起帘子入内，床榻上那番绝色姿容看得她愣在原地。
衣襟半敞，一抹雪白胸膛若隐若现，那乌发如浓墨氤氲散开在床褥之间，此刻的南笙仿佛卸了心房，只余身体的不适略带稚气地扯了扯被褥将自己埋入被窝中，只露出一张白瓷般的脸懵懂地望着四周。
萧倾歌眉眼弯弯微微有了笑意，南笙貌美，她看了这么多年早已产生免疫力，这一刻见他如此模样竟也会被夺了心魄。他的身子被薄被掩盖着，这般躺着却是一种惨绝人寰的美。她像是看一幅美人卧睡图，恨不得亲手将他镶于画框中。
纪南笙似乎感觉到暖意离去悠悠转醒，乌发散落在肩头正撑着身子坐起，萧倾歌这才反应过来快步坐到床边扶着那人的臂膀，“怎么起来了？有没有觉得好些了？”
纪南笙环顾周遭眼神渐渐恢复清明，见到身侧的人才莞尔微笑，察觉到她眼中忧色才想起方才晕倒一事，纪南笙不答反问：“倾歌，是不是让你害怕了……”
萧倾歌恍然一怔，从登上这帝位起，她似乎从未安心过。
握着他手臂的双手松了一下，萧倾歌端看这人的病容，他才醒来却是担心他的发病是否吓到她，萧倾歌顿时不知如何回答，“南笙，你会一直都在的，对吗……”
他俯身在她发间落下一吻，动作柔缓，眉目含情，萧倾歌看似坚强，却极其依赖于他。
“南笙……”
“倾歌，世事难料，没有人会一直都在的，你总是过于强求。”
萧倾歌捂着他的唇，强辩道，“不会。”
你不会……
纪南笙有些无奈却还是捅破了她心中的那层纸：“你怕……我会如雪衣一样，离你而去，对吗？”
那人拥有的又岂是一颗七窍玲珑心，萧倾歌垂目，她的确是这般想的，纪南笙伴她身侧十八年，雪衣离去的那段时间，她疯癫如魔，一心抱着腐烂的尸身不放，同宿同食，分不清生死无话为何意，哪怕到了埋入黄土那一刻，她却要纵身往下跳，却是南笙一把拉过她，一把火当着她的面烧了秦雪衣的尸身。
她怨他，怪他，却离不得他，满腔仇恨失了心智，没有比纪家更容易掌握的权势了，可却明白那人百般相护，若不在意她，又岂会为他深守这宫廷之中，毕竟是从她出生起便那般看着她长大的人啊。她已经习惯了身边存在这么一个人，可以由着她依赖。
“你会吗？”萧倾歌试着问了出来，眉目低垂。
他会吗？留她一人独守这座皇庭,绝世孤独……
这个问题，换做今日之前，她绝不会去想，那是因为那人从未这般与她说话。这感觉仿佛就是要交代他要离去的事实，引得她患得患失，惶恐不安。
纪南笙望向倾歌的容颜并不急着回答，八岁那年，惜昭皇贵君产下倾歌，他与母亲前去探望，襁褓中的婴儿也不知何故见到他便咯咯的笑了起来，先皇大喜，便为这刚出生的小公主定下一个老师。
八岁，挽云宫内，心生一撇，守她十八年华；
十五岁，琼楼宴上，因她溺水，落下一生寒疾；
二十三岁，断魂崖顶，一箭之仇，助她夺位称帝……
那一半里或许是缘，或许是劫，如今想来，于他而言，劫后余生便是缘。只是这人常腻与他身侧，却丝毫堪不破他的心。
纪南笙缓缓地，温柔地，摇了摇头。
“我一直都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又能去哪里呢？”
他回答，倾歌低头，眼中细碎的晶光欲落不落，再抬头时却消失不见，只余唇瓣处那一笑，遍地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