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夏天比预料中更早地结束了。
它并非突兀地终止,而像残拍一样,有几个迸碎的节点。
先是一场大雨,姚岸浑身湿透地骑自行车回来,在门口把上衣脱下,拧干;姚见颀翻阅画册的时候食指划破了,一线血迹氤氲,被他含在舌尖,尝到铁锈味,也像霉;康子的胳膊断了,绝口不提怎么弄的,养了一整个没完没了的暑假;最后是颜怀恩和颜沐春回来了,带着癌症的定义,和“不符合手术指征”的通知。
颜怀恩将家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一切未改变,窗明几净,鸡鸣喧喧,他给颜沐春的摇椅垫上绒毯,扶他躺上去,提前迈入秋天。
姚岸走到门前,依旧不知抱着何种心情和说辞,是姚见颀牵他跨过门槛,颜怀恩从厨房出来,刚倒完药渣,像最初的面见。
“你弟弟是不是今天到?”
那时颜怀恩这么问姚岸,在他还没有完全接纳这个事实的时候,颜怀恩就促他接受了,比他还懂他。
“你们来啦。”颜怀恩将瓦罐置于瓷台上,小小一声清响,漾开涟漪。
他对他们笑,毫不意外,毫不例外。
“怀恩哥。”姚见颀自觉地喊。
“欸。”颜怀恩走到他面前,手掌在姚见颀和自己之间比了比,“你是不是长得太快了?都到我鼻子了。”
姚见颀摇摇头:“是你长得太慢。”
“好吧。”颜怀恩笑着,望向姚岸,“你弟弟真诚实。”
姚岸在他的笑颜上找不出破绽,却很难回应,只好紧紧闭着嘴。
颜怀恩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这副样子,都分不清咱俩到底谁惨了。”
“……”姚岸噎了噎。
姚见颀把姚岸的手指节节松开,完全抽离之前,说:“我去看颜老师。”
他走进另一扇门,留给颜怀恩更多倾诉和失态的空间。
颜怀恩哪里不知道,他听着掩门声,有些宽慰地说:“你弟弟真懂事。”
“他在别人那都是孝子。”姚岸开口道,“就冲我甩脸子。”
“是吗,我觉得挺好。”颜怀恩幸灾乐祸。
姚岸耸了耸肩,一副认账的表情。
随后他们一起笑了。
“怀恩……”
“打住。”颜怀恩比着手势,还没来得及止住笑,“安慰就免了,昨天康子拉我谈了一宿,他自己说哭了,我只困得慌。”
“那你放心,我的风格保管跟那二货不一样。”姚岸说。
“救命啊。”颜怀恩抚着额头。
姚岸走上前,抱了抱他。
颜怀恩稍稍定住。
“你可以难过,可以不坚强。”姚岸低声说,“我们都在呢。”
药罐剩余的味道隐隐存在于空气中,有些苦,又含温。
“果然不一样。”他在姚岸肩上拍了拍。
“你听进去没?”姚岸直了身问。
颜怀恩看着他,轻轻出了口气。
“我会的。”他说,“我会。”
姚爷爷站在大厅里,正抬着头,两手不断指划着。
“那个结不是这么松的!”“哎你慢点抽绳啊,别把梁给碰塌了!”“你下来下来算了我来……”
旁边,花猫眯着眼,舒服地用耳朵蹭姚见颀的脚背,姚见颀扶着木梯,仰看梯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姚岸,一脸的同情。
“您千万别!”姚岸怕他爷爷要来真的,赶忙呼道,“我至于连个秋千都拆不好吗?”
“这可说不准。”姚爷爷冷哼一声,护了护姚见颀的头,“别被你哥砸了。”
“……行。”姚岸已经惯了,瞄了瞄下头的姚见颀,“你就看戏吧,啊。”
姚见颀抿嘴笑了笑:“小心点。”
姚岸双脚上下踩着木梯,几乎呈180度地扭过去,全身每一根线条都绷成一张古琴,专注着手里系得死紧的粗绳结。
姚见颀也专注着他的专注。
三脚猫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呵欠,细小的叫声过后,秋千“嘭”地砸落在地,把它惊搅。
“大功——告成!”姚岸拍了拍通红的掌心,连下两步,跃了下来。
姚见颀蹲下,抚了抚战栗不止的猫,揉顺动物背脊的毛,对姚岸说:“你把它吓着了。”
姚岸立正,毕恭毕敬给猫行了个礼:“三哥,对不起。”
“还赶着认猫做兄弟。”姚爷爷俯身把掉落的秋千木板和绳索拾起,顺势在姚岸小腿肚上抽了一把,“这是只母的!”
“哎呀!”姚岸抱着腿直搓,苦着脸喊,“都给打红了!”
姚爷爷拂袖而去:“反正你皮实。”
姚见颀抱着猫,一如既往地欣赏着含饴“弄”孙的一幕,直到姚岸气呼呼地在他面前坐下,敞开腿和手,告状一般:“你瞧,都有血印子。”
“夸张。”姚见颀这么说着,却将猫搁在了椅上,俯瞧着姚岸名不副实的伤口。
姚岸不服道:“才没夸张,你哥皮可嫩了你知道……”
话音顿歇。
姚见颀弯下腰,在姚岸的掌心吹了吹。
“你的掌纹怎么那么深?”姚见颀的眼神流出来,像青柠的汁液。
姚岸缩了缩手:“一直都这样,刀刻似的。”他在姚见颀额上敲了一记,“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姚见颀摸了摸额头,坐到他对面。
猫已经走了,不知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