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很久以前
“强尼，强尼……”
海天一色的蔚蓝，强尼的意识在这无我之境中漂浮着，就像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一样，不知道，在还没有出生的孩子眼中，羊水的样子是红的，是蓝的，还是无色透明的？
突然有人在温柔地呼唤着，这声音是那么温柔，让强尼想起母亲的声音。
或者，在某些时候，江琪的声音，也是这么温柔的。
但强尼好累，他不想动弹，也不想回应那样的呼唤，现在的他，有一种要沉沉睡去的感觉，谁都不要打扰他最好，你看见过还没有出世的孩子回应人的呼唤的么？但那样的呼唤还是那样一声紧似一声，强尼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炸了。
他试图回应那声音的源头，那，是记忆中早已经模糊不堪的母亲的样子呢？还是掩盖着无数秘密的江琪的眼泪呢？
但，当强尼有这个念头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万分疲惫与衰弱，他没有力气回应这个呼唤的声音，只能维持在现在这种半死不活的漂浮状态当中……
埃莉诺像一只小猫一样灵巧地穿过那些孔洞与缝隙，她裙子上那些华丽的白纱沾染上了一些尘土和莫名其妙的溶液，但对此她并不是很在乎，现在，她的心，已经整个被无上的欢喜充满了。
地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身上流着血族的血的埃莉诺仍然凭借自己灵敏的感觉以及那神秘梦境的指引，向一个地方跑去，什么潜在的危险也好，死亡的威胁也好，埃莉诺统统忽略掉了，现在的她，就像热恋的少女一样，走在与心爱的人相会的途中。虽然，她身处的地方，并不是百花盛放的花园，而是黑暗而可怖的地下废墟。
“强尼，等着我，我马上就来了。”埃莉诺咬咬自己的下唇，露出了坚毅的微笑。
前方开始出现一丝微弱的亮光，这让埃莉诺极其兴奋，毕竟，强尼很有可能就在前方。
的确，强尼就在前方，在那一团微弱的白光中央。
但是，那还是强尼么？
埃莉诺已经不只一千次地告诉自己一定要足够坚强，但在那一刻，她的眼泪还是完全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强尼已经身受重伤……不过，这是借用了人类的概念。用血族的概念来说，就是，他已经身处于休眠之中了。埃莉诺虽然不是完全的吸血鬼，但强尼也告诉过她很多关于吸血鬼的知识，因为在她的身上，也流着血族的血液。
埃莉诺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
强尼安静地躺在地面，他的面容很安详，只是有些苍白，像是一个睡着了的英俊男人。但是，他的身体……如果那还算是身体的话，已经破损得差不多失去了完全的样子，大量失血让强尼的肌肤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只剩下一种纯粹的白色，这种白色，只有一种象征意义，那就是死亡。
在那一刻埃莉诺想起了一位非常有名的女诗人的诗，“和你对视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中的白色……”
埃莉诺用战抖的手抚摩着强尼的脸庞，但强尼已经没有任何反应，就连呼吸，也已经完全停止了。在常人的眼睛看起来，强尼已经完全是一具死尸——但埃莉诺知道，他没有死，他只是陷入了沉睡之中。在那平静安详没有一点反应的面庞下，强尼的脑电波仍然还有微弱的活动。
不过这样的沉睡是很麻烦的……如果这种情况下，被人完全损坏了大脑和心脏，那么，强尼就面对着真正的死亡了。
埃莉诺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眼前的情形，和她梦中的情形并不完全一致。
那个强尼所爱的绝色女子在哪里呢？那个可怕的伤害了强尼的白色人形物体又在哪里呢？埃莉诺本来已经做好了为了救出强尼殊死搏斗的准备，但是，此刻，她却除了看到躺在地下的强尼之外，没有看到任何相关的其他人。
难道，是梦境预示错误？
埃莉诺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毕竟，强尼身受重伤，是事实，完全与梦境吻合。而既然强尼已经这样了，那必定有强大的敌人伤害了他。但是，那强大的敌人在哪里呢？埃莉诺向四周望去，但四周一片漆黑，空旷得连空气几乎都变得稀薄了，没有人的痕迹，也没有动物的痕迹，没有一切生物的痕迹。
埃莉诺开始觉得有些恐惧，但是看着躺在地上的强尼，她的勇气又油然而生。
把头发弄到耳后，埃莉诺蹲下身来，继续检查强尼的伤势。根据强尼教给她的知识，埃莉诺最后终于有了答案，虽然，这个答案其实并不乐观——强尼肉体的损伤程度，已经达到了吸血鬼能承受的最大程度，虽然，血族的所有人都可以缓慢修复自己的肉体，但是这个过程是相当缓慢的，如果没有外力的作用，那么，约五百年以后，强尼就可以恢复正常，并且苏醒过来了……
五百年……埃莉诺叹了口气……五百年，足够发生太多的事情了。
但对目前的强尼来说，其实时间并不是最大的问题，地点才是。
吸血鬼一旦进入沉睡，是不能随便移动的，否则，很有可能损伤恢复中的身体以及扰乱脑电波的活动，从而使恢复中的身体再也无法恢复。同时，进入沉睡的吸血鬼也是非常脆弱的，这个时候如果有敌人前来，将其大脑与心脏捣成碎片的话，吸血鬼也就进入了真正的死亡。
埃莉诺突然意识道，她最爱的人目前正处于多么可怕的危险之中。
伊万打的洞并不大，要从这样的洞中将强尼安全地运出洞，不对他身体造成任何损伤，是很有难度的，而让强尼留在这里，似乎更是不可能的选择。那个女人与那个怪物，现在已经奇迹般地从这个地下消失，不留一点痕迹，这让埃莉诺百思不得其解。伊万老头子曾毫无保留地告诉过埃莉诺这个地下工事的构造，几乎可以肯定，从建造的那一瞬间，这个地下工事除了加加林中心那个坍塌的通道之外，就没有任何的出口——那么，伤害强尼的人，是从哪里离开的呢？
不过，既然能离开，也就有办法回来，强尼时刻处于危险之中……想到这里，埃莉诺握紧了拳头，她得尽力保护强尼，即使是用自己的生命。
但……现实往往比理想要严峻太多。可以肯定，苏联特工虽然无能，但发现这个洞应该只是时间问题。虽然伊万老头子做事非常仔细，连挖出的土方都不运到工地外去丢弃，而是在工地里筑起了N个花台……但，凡是做一件事情，必定会有痕迹的。
到时，即使埃莉诺能应付苏联特工，恐怕也无法保证强尼能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安全……
而且，即使埃莉诺能一直成功地保护着强尼，五百年的时间也实在是太漫长了……
埃莉诺咬咬牙，对自己说：“即使是死，也要让强尼好好地活下去。”
死？突然，埃莉诺灵光一现。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早得埃莉诺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那时候的她还只有两岁多，抱个大娃娃人见人憎，医生，护士敬她如鬼魅一般，因为这个小姑娘总是会把一切东西都弄得乱七八糟，如台风过境一样狼狈。
虽然是小孩子，但她的眼神中充满的只有嘲讽与憎恶。对任何人都一样，甚至对自己的父母。
但，有一天，病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是一位英俊的戴灰帽子的男人。
“你是妖怪么？为什么会屋檐上飞过来？”蹲在一片废墟中的小姑娘埃莉诺看了看这个男人，好奇地问。这是她和强尼说过的第一句话。
那个时候强尼还是一个挺年轻的血族，虽然他直到今天也仍然是一个很年轻的血族，但显然当年的他比起现在的他来说更像一个毛头小伙子一些。至少，他只是从那边的屋顶看了看这边的情形就断定这是医院堆废弃杂物的房间，就好奇地走过来了，没想到在大堆的杂物中间，竟然坐了一个发育不良但眼神很不友善的小女孩子。
强尼皱了皱眉头，很容易就可以感受到这个小女孩子的生命波动并不正常，甚至不仅仅是不正常而已，完全就是十分微弱，换句话说，这个小女孩子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终结。
“你是这里的病人？小丫头？叫什么名字？”强尼试图和这个奇怪的小病人沟通。
“我是病人，快死的病人。”小女孩子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你干吗要问一个死人叫什么名字？”
“不是还活得好好地么，干吗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小小年纪就装大人，一点也不可爱。”
“……”小女孩子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奇怪的灰帽子男人是唯一听到她说话之后，仍然很有耐心继续听她的话的唯一一个大人，于是小女孩子说，“我叫埃莉诺，我的血坏掉了，所以我要死了。”
“为什么会坏掉的？”强尼突然觉得非常心疼，看着小女孩那柴棍一样的小胳膊小腿。
“因为，我的血很脏，所以就坏掉了呗！”小女孩子高高扬起嘴角，一副谁也不在乎的坏孩子样子，可惜年龄始终还太小，怎么样看起来都还是一个没长开的小孩子相，“我听见牧师说了，他说我有罪，全身都很脏，因为，其实我是我爸爸和我姑姑的孩子，所以血很脏，上帝要惩罚我，才要我死……”
埃莉诺的话听在强尼耳朵里却十分的刺耳，强尼对人类这种生物一向没有太多好感，尽管体内也流了一半人类的血液，但是不得不承认，人类是一种比任何生物都残忍的生物。强尼一向是在人类社会边沿活着的怪物，但此刻，他对这个陌生的女孩子，却起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怜悯之心。
“你讨厌他们么？”强尼这样问着埃莉诺，他想知道，这样一个小姑娘是怎么看待人类的。
“讨厌……” 埃莉诺毫不犹豫地说，“我一点都不想再看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我只想早一点死掉，我也很讨厌自己为什么是人。”
“那么，如果哥哥可以让你不再是人类的话，你愿意么？”强尼慎重地问着埃莉诺，其实在吸血鬼的世界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则，因为小孩子的心智尚不成熟，贸然将小孩子变成血族是绝大多数情况下不允许的，但强尼看着埃莉诺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其实有着一颗血族的心。
“怎么才能不当人类？去死么？” 埃莉诺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如果你想杀了我的话，我是没什么的啦，但是他们会把你抓起来哦~”
“不，你不是嫌弃你的血脏么？那么，哥哥分点血给你好不好，那样，你不会再生病，也不会死，你会活很长很长的时间……”强尼温柔地笑笑，“只是那样的话，你可能再也不能当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子了……”
强尼不知道自己能否对一个两岁多的人类小女孩解释清楚这一切，但是他还是尽力解释着。小姑娘埃莉诺显然比强尼所希望的更加聪明也更加容易配合，没有经过太长的时间，她就已经明白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也就是说，从今天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人罗？”小姑娘笑得很甜，这种笑容，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的面前露出来过。
看着埃莉诺的笑脸，强尼重重地点了一点头。然后，强尼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质的小刀，这种质地的小刀可以让血族伤口流出的血液不至于太快凝固，所以，当强尼用它划破自己肌肤的时候，明白一切的埃莉诺已经很懂事地凑了上去……
埃莉诺从沉思中清醒，不知不觉中，她发现自己的礼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她开始拼命的回忆她两岁的时候那个下午所有模糊的情节，试图想起强尼说过的每一句话，并从中寻找出怎么拯救强尼的方法。
“埃莉诺，你记住，我们血族，一切的力量都来自于血液，我们借助这血液获得我们与众不同的生命，我们的血赐予我们生命与力量，甚至还有青春。而当肉体受伤，血液渐渐枯竭的时候，我们就会陷入沉睡之中，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即将丧失生命的边沿。只有时间才能让一个丧失血液的吸血慢慢地恢复。”
“那么，多吸一点血不就可以么？吃什么补什么嘛。”
“人类的血液对吸血鬼来说只不过是食物而已，这样的血液对治疗吸血鬼来说是毫无助益的。当吸血鬼大量失血的时候，最有效的办法是补充有亲缘关系的吸血鬼的鲜血，不过这样做危险太大，而且会危害到提供血那一方的健康甚至是生命，所以在吸血鬼内部，已经不再采用这样的方法了。”
“好吧，那你的血就算暂时存在我这里了，我帮你保管着，等到哪一天，你快死了的时候，我就把你的血还给你。”
“我就把你的血还给你……我就把你的血还给你……”埃莉诺喃喃地说，本来已经暗淡下去的眸子突然又重新闪出了明亮的光芒，“强尼，你等着，我马上，就来救你来了。”
埃莉诺双手在强尼的身上摸索着，不久，她终于发现了她想要的东西，一柄纯银的小刀。这个小小的发现让埃莉诺有一点小小的惊喜，这么多年了，强尼带在身上的小刀，竟然还是当年的那一柄。
埃莉诺把刀重重朝自己的手腕上划下去，果然，鲜血喷涌而出。吸血鬼流血时也和人类一样痛苦，但埃莉诺此时却是万分的愉悦，因为，那血，就是拯救强尼的希望。
但是，埃莉诺的微笑很快就凝固了，强尼仍然是那么安静地躺着，他的唇，已经没有任何反应，即使埃莉诺撬开了强尼紧闭的牙关，强尼仍然没有要把鲜血吞咽下去的意识。
埃莉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布条包扎住自己的伤口。看来，在目前的情况下，强尼根本没有办法咽下这救命的鲜血，必须得想办法先唤起强尼的意识，哪怕是潜意识才行。埃莉诺叹了口气，开始柔声呼唤强尼的名字。
埃莉诺并不紧张，因为她知道，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等待着他的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