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我来了

“埃莉诺小姐，我想，我们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伊万老头子捋了捋沾满了黄泥残渣的工装布衣秀，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带着俄罗斯式的微笑，憨厚诚恳当中带着一点小小的精明。

“是么……”埃莉诺从沉思中突然醒了过来，“我们已经挖到下面了么？”

“不，我们已经挖到了隔离层的上面，接下来，我就要把特殊的溶液注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大概十二小时之后，无比坚固的隔离层就会可笑地分崩离析，那时候，埃莉诺小姐就可以通过缝隙进入您想要的地方了。”伊万老头子说道。

“好……”埃莉诺突然有一点恍惚，这一切进行得太快了，以至于，她都快感觉世界是不真实的了，“我会把一切款项转到您的帐上，谢谢了……”

“但是……”老头子却有些欲言又止，“我想……有些事情，虽然对我而言是分外之事，但，我也必须提醒你……”

“什么？”

“最好不要亲自下去，或许，你可以花钱雇佣个人下去看个究竟，”老头子语调平缓，但言语中却带着一点沉痛，“我不知道那下面是什么地方，但我知道那里一定相当危险，每个国家都有秘密，而这些秘密，通常都与死亡有关。这个国家的人命并不值钱，只要你出得起一些价钱，就有人愿意为你卖命。”

埃莉诺笑了，很温柔，她很少这样温柔地笑，因为，她明白了这个古里古怪的老头子对自己的关心。“谢谢，但我还是得自己去，因为，有些事情，别人是代替不了的。”

“可是……”老头子突然有些不忍心，他在垂暮之年遇到了这个改变他境遇的小姑娘，但他心里却明白，当他完成她的愿望的时候，就是看着她去送死之时。

地下有什么？谁都不知道……核辐射，杀人武器，怪物……？？或许，正是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才更为可怕。

老头子张了张嘴，还想继续劝埃莉诺，但，在他看到埃莉诺眼神的下一瞬间，他咽进去了所有的字眼，因为，他知道，埃莉诺的决定已经不可改变了，无论那是好还是坏。

“那么……小姐，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这最后的一步。”

“好的，当然得去，我得去守着，”埃莉诺突然神采飞扬起来，“不过，你可以先去一步，我马上到，我先换件衣服……”

女人说要换件衣服的时候，通常都意味着清洁，化妆，整理头发，选衣服，佩带首饰……伊万老头子深深了解这一点，何况他已经看到埃莉诺奔向了梳妆台，于是他叹了一口气，悄悄地离开了。

这小姑娘真是一个怪女人，是去钻洞，又不是参加婚礼，他想。

无边无际的海洋正从无底的深渊向外涌出，这是多么壮观的景象，那些飘浮在海洋中间的岛屿，很轻易地就被洪流吞没了。强尼听到大海的声音，滂湃而又激烈，他觉得，自己就快要融入这大海之中了。

这时候，强尼突然意识到，自己好象已经没有了形体，在这无边无际的海洋中，他在哪里？

难道，我已经死了，强尼想……那么，也许，死掉的感觉也不错。

基督徒可以看见地狱或天堂，而血族只能看见海洋，是这么的么？

传说人死的时候都会想起最牵挂的东西，那么，我会想起什么呢？难道就是海洋？强尼自嘲地想。这个时候，强尼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粗布裙，头发蓬乱，轮廓优美但有一双粗糙的手。

“母亲……”强尼喃喃地说，但没有声音。

那女人回过头来，却有一张美丽得无法挑剔的脸，那是江琪。

“我就快要死了吧……或者，已经死了……”在看到江琪的脸的时候，强尼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我好像，好像是为了那个女人死的……她，是天使，还是魔鬼呢……”

强尼最后脑海里显现的是一幅幅模糊的画面，然后，就如同放映到末尾的电影一样，一切都消失了。

加加林仍然在那里，现在他身上的光柱已经消失，在强尼微微睁开的眼中看起来，他只是一个有些疲惫的俊美男人而已。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不可战胜的对手，可现在的强尼自己，已经感觉不到痛苦。

失重状态突然消失了，现在的他躺在地板上，他的后脑勺告诉他，地板冰凉而坚硬，硌得他的后脑勺有些疼痛，这是目前唯一的不适了，而身体其他部分，完全没有知觉。

“这可不是好现象，”强尼暗自想，然后强尼试图活动一下手指头，但很不幸的是，他失败了。肩部以下的肉体几乎全部破碎掉了，强尼不再觉得痛苦，也没有任何知觉。只是，那么多的鲜血喷涌出来，让强尼觉得发根黏糊糊的，这真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江琪跑过来，现在她终于可以行动自如了，强尼看见她的秀发飘扬着，想，真他妈好看。

“傻瓜……”江琪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却夹杂着几分凄楚。

强尼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看着江琪美丽的眼睛，那眼睛依然那么让人着迷。

是啊，我就是傻瓜，因为，我爱上了你，强尼这样想。

江琪早就知道来这里会发生什么吧，这个念头在强尼的脑海里萦绕了很久，但是，他不忍心这么想，但不得不这么想。因为，有太多的事证明这就是事实。被加加林囚禁之后，江琪很乖地呆在里面，没有使用自己一丝一毫的力量，从而，在强尼遍体鳞伤考虑对策的时候，江琪却是毫发无伤。如果说这只是偶然的话，但，既然江琪知道自己不运用力量，加加林的牢笼就对自己构不成伤害的话，那么，她也应该知道，怎么才能打败加加林，可是，在整个过程中，江琪除了看着强尼之外，没有做任何动作。

江琪……强尼在心里默默说道，论蛮力，也许你不会和人硬拼，但论使用力量的技巧，其实，你已经远远在我之上了，你为什么要骗我呢？你让我陪你到加加林中心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但实际上,强尼只是看着江琪，轻轻地说了一句：“你骗了我，是么？”

声音很轻，但实际上，强尼已经发不出更大的声音了……人仅仅有声带是没办法发出声音的，强尼的肺也几乎不怎么可以活动了。

但很显然，这句话，江琪听得非常的清楚。

强尼看到江琪的表情一下子就凝固了，那种悲伤与关切一直在她的脸上，是那么的鲜明与真切，强尼始终相信那不是可以伪装的，因为，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但，另一方面，强尼也相信她的确骗了她，也许她有苦衷，也许有别的一千个理由……因为，本来人活着，就不可避免地要说谎，只是，强尼期待着她的解释。

“对不起……”江琪艰难地开口，“我……想……你也不算是个彻底的傻瓜，是么？”

“为什么……？”强尼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觉得自己身体的力量正在一点一点地流失。

在强尼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有一种隐约的渴望，就是江琪这么做可能有她的苦衷，比如受到XXX的逼迫，或者因为已经有XXX的约定什么的，网络小说中这样的桥段很多，八点档也很容易见到。只要江琪说一句，“我这样做有我的苦衷”之类或者类似的话，强尼就会秉着爱一个人是无条件的这种可笑的理由，不会责怪江琪一分。

但接下来的静默中，江琪并没有回答，时间，就那么一点一滴地从两人之间流逝开去。强尼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就那么慢慢流逝了。

“所以说你果然还是个傻瓜，直到现在还在追问我为什么……”江琪的眼角还挂着刚才晶莹的泪水，但嘴角却绽出了一丝微笑，凄凉但妖异，“你和我作为人类，都是从事那样的工作的人，不知道不能够随随便便信任人么？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根本是没有理由的，也就是说，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你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呢？”

“我爱你。”微弱而坚定的声音，几乎听不清，但语气非常肯定。

强尼死死得看着江琪的眼睛，他虽然几乎一动也不能多，但眼睛里却似乎有火焰正在燃烧。而江琪的眼睛里，却似乎有一层薄雾渐渐笼罩起来，让强尼，再也看不清楚。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人类，不是么？当然，我也不是血族……更不是你所熟悉的任何一种生物……”江琪继续笑，那笑容映在强尼的视网膜上，估计，强尼这一生也不会忘记的，“我们根本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为什么你要对我有那么一点执念？这真的让我好为难……我该怎么看待你呢？我已经存在了好多年……就用你熟悉的语言来讲，我的寿命已经足够看着你这样的血族诞生又死亡N次了……你会爱上与你完全不同类的生物么？如果你可以爱我，为什么不去爱上一块石头，或者一棵树呢？”

加加林慢慢地飘过来，其实这样的速度，他完全可以用走的，可能仅仅因为他做宇航员太久了，才习惯飘着走路。“江琪，你知道么，这个吸血鬼，他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或许，你，是有些太冷酷了。”

江琪深深低下头去，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容，这个时候，不管是加加林还是强尼，都没有办法看清楚她的表情。

强尼想听听她会和加加林说什么，可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江琪，自从上次见过你以后，我就答应过你，只要你再来，只要你打败我，我就会把你想要的东西悉数给你，从那之后我一直在等你再次光临，可惜，却没有想到，最终与我动手的却不是你，”加加林长长叹了一口气，现在的他看起来不仅苍白，还有一些虚弱，“我原本想同时面对你们两个，却没想到你会悄悄告诉我你不会动手，这是我和他的公平决斗……现在，我会给你你想要的。”

强尼张了张嘴，他很想看看接下来发生什么，但他身体的状况已经不会允许他再等下去了，吸血鬼在身体遭遇的伤害受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自动进入休眠状态。虽然年轻的血族还没有经历过这种惨痛的经验，但他下意识地明白，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爱……你，不……后悔……”这是强尼口中吐出来的最后最模糊的字眼，或许，比起人类来说，吸血鬼远远不够善变。

在最后的那一瞬间强尼并没有能看到江琪的表情，因为那一刻，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指挥那堆人把特殊的溶液注入那个仅容一人猫着身子出入的洞之后，伊万老头子开始从怀里掏出有些褪色的俄罗斯怀表，不停端详。大概二十分钟之后，伊万老头子看见他的雇主穿着一袭雪白的纱质蕾丝礼服长裙朝这边走来。

伊万老头子想，这个疯子小女生，简直不是要去参加婚礼，看起来她好象是，就要去当新娘了。

不过不容否认的是，在这一刻，埃莉诺的确是相当的美丽。她因年轻娇嫩散发出来的光芒，似乎可以照亮常年笼罩在莫斯科的淡淡的阴霾。伊万老头子甚至发现她的脸庞上有着淡淡的红晕，那基本上是只属于怀春期少女的特征。

老头子觉得自己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小姐，您穿这一身，待会下去……”伊万老头子看了看那仅容一个人很小心钻进去的窄小洞口，叹了一口气，“恐怕……不是很方便。”

但埃莉诺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到这些，她的心思好象已经早就飞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去了，在向老先生顽皮地吐了一下舌头之后，埃莉诺只说了三个字，“别担心。”

时间就这么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着，四周都很安静，但这还不够，老头子开始按步就班地遣散每一个临时来的工人，给他们一个账鼓鼓的信封。信封里的报酬可以说是相当地丰厚了，在现在的俄罗斯，几乎是一般人难以想到的天文数字。

这笔钱可以使这些困窘的人的生活，发生相当大的改变了，他们当中有的可以继续自己的学业，而不必去屠宰市场当清洁工人，有的可以安度晚年，不必再去大街上乞讨……所以，他们在领取这笔钱的时候，或多或少带了一些虔诚，都按老头子的要求领取了，就很安静地走开。

最后，工地上，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人。

“你真打算进去了？”伊万老头子问，他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这样问了，虽然，他也明白，这个倔强的小姑娘，决定了一件事情之后通常就再也不可能改变。

“当然。”埃莉诺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在上面留下淡淡的白印子。

地下开始传来隐约的声响，就像冰山融化时候破裂的声音，然后，地面也开始微微震动。一老一少相视一笑，看来，计划就要成功了。

“你快走吧，”埃莉诺对伊万老头子说，“我敢肯定那些鬼鬼祟祟的灰衣人很快就会到这附近来找麻烦了，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退路，这个包里装有可以让你安全离开俄罗斯到达任何一个南太平洋小岛上的所有东西，同时我也安排好了接应的人。”

伊万老头子看着埃莉诺，用力点了点头，“我相信，以后，我会在别的地方见到你的，你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你的愿望一定有神为你实现的。”

埃莉诺笑了，说“谢谢”。

伊万老头子明白自己终于要离开俄罗斯了，但在这一刻，他却真的有些不舍，这是个让他耗尽了所有心力的国度，他几乎把所有的青春岁月与才华都献给了这片冷硬的土地，然后在风烛残年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榨干得只剩下一具残破的躯壳。他曾经一千一万次地诅咒过命运与这块土地，幻想自己在春暖花开的南方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但是真正要离开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是真的舍不得。

但他还是转身，走了，那一刻，老泪纵横。

埃莉诺目送着老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她看看天，在看看自己的衣服，笑了。

“强尼，我来了，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搅我们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