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老子
蓝天，白云，空气中传来一丝丝海浪的味道。
那种熟悉的咸腥味让强尼感觉如此宁静，好似又回到了孩提时代。在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和这样的味道打交道了，海洋的味道，对他来说，甚至比母乳的香甜更能让他联想起那些与摇篮和襁褓相关的记忆。
“妈妈”，强尼喃喃地说，在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再次成了一个幼小孱弱的婴儿，胸中涌起一股不能自主的疲倦与感伤。
但下一刻，蓝天，白云，一切都消失了。那熟悉的咸腥味原来并不是什么海洋的味道，而是强尼自己的血。一切疼痛又回归了，撕心裂肺。强尼的眼睛仍然紧闭着，但是，不睁开他也能从自己血液流出的汩汩声中判断自己的伤势到了多严重的地步。即使这样，强尼仍然在庆幸，忍受这样强烈的痛苦不是什么让人欣慰的事情，但是，能恢复知觉总比丧失知觉要好得多。
传说临死的时候人一定会回到孩提时代，因为将死的人就如初生的婴儿一样孱弱无力。那么，强尼想，刚刚自己应该已经从鬼门关那里兜了一圈子回来了。还好自己有不死一族的血统，否则，应该就那样永远解脱了吧。
强尼咬咬牙，满意于自己仍然能够控制自己的咀嚼肌，心想，虽然死亡就刚刚的濒死体验来看并不是一件有多可怕的事情，但是，现在，在这样莫名其妙的地底下死去确实不是什么好的结局。他开始试图活动自己那皮开肉绽的脚指头。
那讨厌的光绳还在四周，强尼可以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主要关节与肌肉已经被它们束缚住了，这让强尼觉得很困惑，至少在现在，他还不能很清晰地判断这些讨厌的光绳是什么东西，但强尼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在束缚着他体内能量的运动。
那是什么？加加林又是什么？还好，它们并不能束缚强尼大脑的思考，甚至恰恰因为这时候强尼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所以他的大脑活动频率反而比平时高了很多。强尼明白，一个他所不了解的未知世界展开在他的面前。或许，从他认识那个迷人的咖啡色女子的一刹那，他熟悉的人生已经开始有了很大的偏差，或者是，转上了新的轨道。
但是，回忆也好，喜也好，怒也好，哀也好，乐也好，感情始终都是虚无的东西，不能解决现实的问题。而现在的强尼，与其思考，“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种深奥的哲学类问题，还不如解决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我现在该怎么办？”
“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强尼的脑海里突然想起某个下午，江琪醉人的红唇，曾轻轻地吐出老子的《道德经》中的句子。那个时候强尼觉得江琪是如此的美艳，让人看到一眼就似乎着了魔地再也移不开目光。而现在，此时此刻，江琪绝美的容颜渐渐淡去，而那似乎很随意的两个句子却在强尼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什么是天之道？什么是人之道？强尼在问自己，一遍又一遍反复地问。
他想起幼小的自己努力地挣扎着，逃脱教会那些可憎的黑衣人的追杀，他想起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他一遍一遍地反复告诉自己，一定要更强大，一定要更强大，只有更强大，才能杀掉所有追杀自己的人，才能继续活下去。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如果你是弱者，就会被吞噬，最后，连骨头也不剩。这，就是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所以，要想活下去，必须更强大，必须拥有更多的力量。
但是，现在的他，还在人之道中么？现在的他，又该遵循什么样的法则呢？
用一分力量，那该死的白光状的无形触手似乎就会像干燥的海绵一样，将所有力量悉数吸收，强尼试图拜托白光的限制，但是，一切挣扎似乎都是徒劳，因为，一切挣扎都消耗力量，一切力量都会被悉数吸收。
强尼觉得自己就像无望的困兽，被锁在绝望的囚笼之中。已经有很久，他没有体会到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了。也许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睁开眼睛，再次看清楚周围的一切。不过，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即使他睁开眼睛，周围除了无尽的黑暗之外，就是眩目的光芒，他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这个世界上，也许还是有一种叫奇迹的东西存在的。所以，才让人有希望。
强尼困难地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他看见了一个微笑。那微笑在此刻的强尼眼中看来，是那样的宁静，圣洁与温柔。让他想起的第一个词是“母亲”，而第二个词是“天使”。强尼从不相信上帝的存在，虽然上帝的信徒们却坚信他就是与上帝相对应的存在——恶魔，但此时此刻，强尼却想，如果那该死的圣母马利亚真的存在过，而不仅仅是一个传说的话，她也一定是如同江琪一样微笑着的。
江琪同样被困在白光所构筑的囚笼里，但江琪对此似乎并没有什么惊慌，她看起来非常地镇定，镇定得似乎有点不同寻常。虽然相隔很遥远，但强尼仍然能看到江琪身上的衣服并未破损，脸上也没有伤，这让强尼觉得放心。但在下一秒，他发现，江琪的嘴唇一开一合，似乎正在对他说着什么，但他，却什么也听不到。
该死，江琪不是还会直接用意念和人沟通的么？看来，也许这该死的光罩同时也能阻止意念的传达。但是，江琪到底要说什么呢？她到底说了什么呢？强尼有些心烦意乱。
不过，强尼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问号，她为什么没有受伤呢？
这种白光似乎根本就是自动起作用，会吸收一切能量的，那么，加加林到底是怎么让江琪完好无损，而自己遍体鳞伤的呢？强尼好似在突然之间明白了一切。
“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强尼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这个句子。好吧，现在，已经不是奉行人之道的时候了，可是，天之道又是什么呢？
强尼闭上了眼睛，看起来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挣扎。
血族在遭遇最凶险的境况的时候，都会陷入一种特殊的状态，通常，人类称呼这种状态为“休眠”。在休眠状态中的血族，所有的生命机能几乎全部处于停止状态，甚至，连脑部的思考活动也将近完全停止。
用人类的标准判断，沉睡中的血族已经和死亡的个体没有任何差异，所以，很多情况下，被吸血鬼猎人追杀的血族因为伤重而陷入休眠的时候，会被误认为已经死亡而逃过一劫。当然，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教会人士也在实践中被锻炼得聪明起来了，他们知道，要杀死一名血族后裔，需要完完全全，不留余地地彻底摧毁他的大脑和心脏。
此刻的强尼似乎已经开始了休眠，难道，他已经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对付加加林的力气了？
加加林的面庞包围在白色的强光中，没有人能看清楚他的表情，但是看着强尼就那么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的加加林却突然抬起了左臂——缓慢地抬起，或许，当那手臂再次落下的时候，强尼就会迈入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了。
四周一片死寂，这种死寂纯粹得让人窒息。
“小子，你也不过如此而已啊，还以为无聊了这么多年，会遇见比较特别的人的。”加加林的声音不大，还略微带着一点轻蔑，看来和强尼的较量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带给他太多的压力。
但，突然间，加加林的脸色一变，如死尸一样的强尼似乎起了一些变化，缓慢的，但是是关键的变化。在强尼身体内所有的能量都趋于死寂的时候，原本束缚着他的那些白色的光带似乎也失去了原来的作用。相反，这些白色的光带开始缓缓溶入强尼的体内。如果说这些光带在数分钟之前还是束缚强尼的韧绳，现在却化成了清泉，开始滋润强尼满目疮痍的身体。
只见在光带开始溶解的地方，强尼身上原本严重的伤势竟然不可思议地开始痊愈。他倔强的面庞上也开始浮现出柔和而宁静的笑容，这种笑容他已经很久没有拥有过了。借助加加林的力量，现在的强尼犹如初生婴儿一般，干净而充满活力。
加加林显然并没有预料到这一切，不过，他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来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脸色一变的他连忙开始收回所有的能量。于是那些白色的光带开始断裂，一部分收回了加加林身体附近的光圈，一部分则没入了强尼的体内。
年轻的血族缓缓睁开眼，现在的他，看起来年轻，强壮，新鲜，但沉静。
“我已经洞悉了你的秘密，”强尼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听起来却充满了压迫感，“这下，你输了，加加林。”
“小子，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在寂寞了这么多年以后，我终于遇到了你，第一个对手。”加加林的声音隐藏在光晕后面，多少有些飘渺与不真切，“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明白了我的小秘密。”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强尼喃喃地说，“原来只是普通的小把戏，中国的老子在几千年前，就已经告诉过人们怎么对付你了。现在，耍杂耍的，你还有什么花头就通通使出来，别躲在光圈后面了，畏畏缩缩不像个男人。”
的确，加加林的把戏其实非常简单。他的秘密其实在于他的力量就是“没有力量”。那些看似恐怖的光之触手，其实本身并不具备任何能量，但却能吸取接触他们的所有能量。而对付这些触手的唯一方法就是完全放松，让自己身体里面所有能量都转为沉睡的状态，这样，光之触手就会反而吸取加加林体内的能量，输送到强尼体内。
这就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真谛了。
“那么？现在的你，认为你可以战胜我了？”那光晕中的人形又开口了，而且，言语中隐隐带有一丝冷笑。
“来吧，软硬我都奉陪。”强尼信心满满。
“的确，小子，现在你已经准备好和我像个男人一样决斗了，我相信你，”加加林语中的嘲讽更多了一些，“但是，你仍然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太单纯了，和我相比，你也许懂得战斗，却不懂得战术。”
说到这里，加加林有些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这个女人还在我的控制当中，我又凭什么会和你公平决斗？你可以凭借你血族的天生优势摆脱我的控制，但这个女人呢？她也是血族？”
“江琪……”在那一瞬间，强尼的心脏像是被一根硬刺扎了进去，“你不要动她，不要对一个女人下手，像男人一样和我战斗！”
“男人？”加加林再次尖锐地笑了，“也许你是个男人，哦，不，你也不是，你不是‘人类’，而我，我更不是，我是一个“机器”，用来杀人的机器。小子，有件事情你一定要记住，一名合格的战士，是不应该有感情这样可笑的东西的。现在，我们来谈一场交易，如果你赢了，我将告诉你我的秘密，并且交出我在这该死的地下得到的所有东西，但，如果你输了，你也只能成为无数牺牲者当中不出奇的一员。”
“当然，那是我的目的，我会达到的，我也不会输。”
“但是，这个女人，她永远是我下这一局棋的时候，最有用的棋子，你就别指望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放弃了。现在，我将让这个牢笼里的空气逐渐流失，当笼子里成为真空的时候，我想你应该知道什么事情会发生。不过，你可以不管这个事情，直接攻击我，我知道那样你大约有八成胜算；不过，也许，你还是会怜香惜玉，那样事情就不妙了。”加加林发出咯咯的笑声，听起来刺耳而干涩。
强尼低下头，沉默着，咬紧了牙。
正如加加林所说，那边由光带组成的笼子里，空气已经开始加速流逝。强尼眼见江琪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但江琪仍然坚强地沉默着。面对加加林，不妄动永远比胡乱反抗，能多少增加点生存的系数。
强尼突然决定了什么，于是加加林看见，强尼向江琪冲了过去………不，冲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强尼的速度了，与空气的急剧摩擦让强尼燃烧成了一团火球，活着的烈焰。
加加林的光带如预想般地吸收了强尼的能量，这本是一开始就注定的。加加林突然变得相当困惑，他并不明白这个对手为什么要在洞悉了自己的所有秘密之后，仍然采用同样的招数自投罗网。
然而，一切都惊人的相似，而又有本质的不同。
加加林的笑容突然凝结了。那组成笼子的光带从银白突然开始泛红，血样的鲜红，然后如同日出后的雾凇一样，华美地碎裂了。加加林身上的银色光芒也随之慢慢褪色，现在的他，看起来，也不过是个英俊而略带倦色的俄罗斯青年。
加加林的手轻轻抬起，但这次，仅仅是为了拭去嘴角的鲜血而已。
而年轻的血族，强尼，现在的他，已经成了真正的“血族”。全身上下都被鲜血浸透的他，意识已经渐渐模糊。而那些喷涌而出的鲜血，在失重的世界里，凝成了无数晶莹的血珠，环绕在他的四周。
从禁锢中被解放出来的江琪冲出来，飘向强尼的方向。强尼能够清楚地看到她伸出来的手，也能听到她那迷人的声音，那声音叫的是“傻瓜”……强尼伸出手，想去握住江琪的手，但下一秒，他的手还是无力地垂下了。
江琪……不要过来了……我现在好想好好地睡一觉。你知道么？失眠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在过去那么多年里，我经常失眠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血脉……但现在，我真的，真的好想开心地睡一觉，所以，宝贝，不要过来了……我真的好累，好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吧。
强尼想说的话，江琪是听不见的。
而江琪眼中所喷涌的泪水，在空中凝结成一颗颗晶莹的露珠，强尼也没有看到。这一切，其实，只有一个人，很认真地看了。这个人就是，旁边那个褪下光环的俄罗斯青年——加加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