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何人何志 大章
个把时辰后,公孙瓒下了车驾。
公主仪仗再次开动,马车前行间,刘脩再次探出脑袋,眼波流转,轻声道:“公孙瓒,莫忘了本宫条件!”
公孙瓒神色复杂,微微颔首。
到了卢府,公孙瓒十分惊讶,原本门可罗雀的府门前,破天荒多了好几辆车驾。静静停在巷子边上。
门子卢大跟在一侧,弯着腰絮絮叨叨,“小郎君,今个儿晚上,府内来了好多客人。老爷吩咐,若是小郎君回府,定要去前厅一趟!”
难道是为了明日加冠的事情?
公孙瓒轻声询问,“可知来人都有谁?”
卢大支支吾吾,尴尬道:“小郎君,府中平日甚少有客,小老儿也不常出去,一个也不认识,倒是从衣冠看,定是大人物无疑!”
那应该就是陈耽、王允符融这些人了。
公孙瓒加快步伐,“不必跟着,先去前厅通知恩师,某换身衣服就过去!”
卢大领命而去,公孙瓒快步进了卧室。
来人只怕全是大儒文士,自己这身戎装,大煞风景,决计是不能穿铠甲过去的。
麻溜换了儒衫后,径直赶往前厅。
靠近后,往日寂静的卢府,今日里格外热闹,正厅里面,灯火辉煌,闲谈大笑声此起彼伏。
略微分辨,有陈耽特有的稳重嗓音,王允略带尖细的笑声,不时夹杂曹操爽朗的言辞。
公孙瓒推门而入,寒意翻涌,厅内灯火忽而明灭,厅内所有人视线全落在一身儒衫,身姿挺拔俊秀的公孙瓒身上。
略微一扫,一张巨大案几后,陈耽卢植与两位不认识的老者跪坐,面上笑意盎然。
莫非他二人就是大儒符融和贾彪?
视线划过,不做停留,下手是王允、曹操卢潜卢珩带着三位不认识却书卷气息浓厚的青年,同样在小案几后庄重跪坐,双手放在大腿上。
往日节俭作风一扫而空,整个大厅内显眼角落全部挂上了油灯,最中央巨大的火盆内,。
公孙瓒快步上前,朝着卢植恭敬行礼,“弟子因事迟来,还请恩师宽恕!”
卢植还未说话,陈耽笑呵呵指了指下手空位,“瓒哥儿,莫要多礼,如今汝身居一州兵马都督,自有公事,吾等心中明了!且先坐下说话!”
卢植同样扶须颔首,另外两位目光审视中也没拦着,公孙瓒躬身后退,作揖落座。
公孙瓒坐在了曹操身侧,后者瞧见不由笑着点了点头,公孙瓒微笑致意。对面是王允和卢家兄弟,以及同样儒衫打扮的三位青年士子,想来应该就是太学生了。公孙瓒冲着卢潜卢珩眨了眨眼。
公孙瓒进退有礼,人长得又很容易获得好感,陈耽身侧两位老者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点头。
卢植轻咳一声,视线落在公孙瓒身上,沉声道:“瓒哥儿,今天传旨时发生的事情,吾已知晓,内侍如日中天,瓒哥儿切忌锋芒过盛!”
“子干所言在理!”
陈耽接过话,神色十分的忧虑,他端着案几上的茶盅,轻抿一口驱寒,“陛下如今愈发信重阉党,以赵、张、郭等十人为首的宦官,横行无忌,就连汝师也要避讳其锋芒,过刚易折啊!”
“弟子谨遵教诲!”
卢植和陈耽二人语气诚挚,公孙瓒满目感激,态度十分诚恳,这模样落在上首两位老者眼中,俱皆露出满意神色来。
“瓒哥儿!”
王允笑呵呵站起身,一手撩着袍子,开始介绍上首两位,“先来见过两位名满天下的大儒,太学领袖,也是汝日后老师——符融、贾彪两位先生!”
公孙瓒起身,站到堂中,顺着王允手掌虚引方向,是身着棉布打满补丁的老者,他已经十分苍老,须发皆白,“这位,符融符伟明,陈留大儒,辞官不受,专心学问,两次遭受党锢,品性高洁,闻名天下,乃当今太学领袖!”
“这位,颍川贾彪贾伟节,天下大儒,志节慷慨,享誉天下,世人冠之——贾世三虎,伟节最怒。亦是当今士林太学领袖!”
王允说完,笑着看向公孙瓒,情绪微妙,温声道:“明日里,这两位闻名洛阳大儒,就是汝之恩师了!”
王允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两位都很牛逼,以后就要罩着你了,赶紧行礼。
公孙瓒内心里是有些抗拒的。
若说之前,多几位大儒为自己辩经他求之不得,可桥玄府拜会后,他彻底对这些个所谓的名士望族失望了。铁打的郡望,流水的皇帝。就算他与这些人同谋屠龙,之后呢?他们照样会变成恶龙。
可这是恩师跟陈耽的主意,早早就定好了的,公孙瓒不愿违心,又不好拒绝恩师好意,面上就有些踌躇起来。
灯火透亮,所有人脸上的细微表情,都分毫毕现。众人一眼就看到公孙瓒异常,卢植陈耽波澜不惊。
卢潜卢珩急的抓耳挠腮,曹操也不由面露惊讶,其余三位太学生更是目光紧紧落在公孙瓒身上,面露不悦。
怎地,让你拜大儒为师,还不乐意?
王允笑容僵住,轻轻推了公孙瓒一把,后者惊醒后,依旧有些忧虑。
符融将下方所有动作收入眼底,不但没有任何不悦,反而十分好奇,平日里洛阳士子,若听到有此机遇,只怕得放浪形骸庆祝。这小子偏生一副不大乐意样子。
沧桑的声音传进众人耳中,符融笑呵呵问道:“汝可知拜吾为师好处?”
“弟子知道!”
符融愈发好奇,就连一旁的贾彪都不由认真起来,“既然知道,那就是不愿,吾倒是有些好奇,可否告知老朽缘由?”
公孙瓒索性也不装了,他抬起头,一扫先前谦谦有礼模样,锐气四射,激昂少年才有的热血豪情迸发。
经过桥玄这一遭,公孙瓒再也不相信什么名望口碑了。
他直视堂上四人,声音似金铁交击,朗声道:“弟子虽重武艺,却尝闻民为邦本,仁者爱人。”
堂内众人无不勃然变色。
他话音一转,“可弟子从幽州一路走来,目之所及,皆是家学流长之辈、州郡望族作威作福,敢问先生,某今日拜的是世家望族,还是至圣先师?亦或者拜的是这济世度人、经世之学?”
“放肆!”
卢植一掌,案几四分五裂,他指着公孙瓒,痛心疾首,怒目大斥,“汝就是这般跟长辈说话的?”
陈耽拉住胸腔剧烈起伏的卢植,连连劝慰,“子干,汝深知瓒哥儿品性,他赤子之心有何错处?切莫动怒!”
公孙瓒一撩衣袍,轻轻跪下,目光诚恳,“恩师,弟子生在幽州,见过千里赤地,遇到过衣不蔽体易子而食人间惨剧!”
“若只是为了自壮声势,威慑阉党,就违心向世家大儒俯首,弟子宁愿直面阉党,也不想自毁初心!”
王允脸红成猪肝,公孙瓒这一棒子太狠,几乎指着大厅内所有人问了一句,“你们到底是沽名钓誉之辈,还是心忧天下百姓的大儒世家?要是分个类,你们到底是个什么牛鬼蛇神?”
卢植指着公孙瓒,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陈耽背着身子对公孙瓒偷偷竖起大拇指。曹操十分诧异,大脸盘子盯着公孙瓒一看再看。
“哈哈哈……”
符融跟贾彪对视后,双双起身,放肆大笑,眼泪几乎都笑出来,苍老的脸上满是褶皱,贾彪下了首座,满脸调侃,他伏着身子,苍老的面容几乎贴到公孙瓒脸上。
“倒是出乎意料!”
一股书墨香席卷而来,贾彪面容清癯,松弛的眼睛深邃明亮,藏着无尽的智慧与沧桑,他直视公孙瓒,嘴角上翘,不疾不徐说道:“汝敢以少年热血质问吾等,吾也来倚老卖老问一句,少年郎,汝何身份,又有何志向?”
卢植眼看贾彪符融并未生气,怒气褪去不少,看着公孙瓒神情十分复杂,陈耽轻轻拍了拍卢植,微微摇头,符融依旧笑呵呵的盯着公孙瓒。
余下众人尽皆默不作声,面上压抑不住的怒气和好奇同时迸发。
心底更是冷笑起来。敢质问当世大儒是个什么品性,连捎带着还一同质问世家望族,倒要看看汝这毛头小子要怎么回答!
公孙瓒丝毫不惧,看着面前柔和苍老棱角分明的脸,回忆起令支时,应羡鱼、孔合清县衙门口惨状越发清晰,那些淳朴的面孔,普通却情义如山的感谢礼,以及当时心酸震颤的情绪。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空旷的大厅内,只有众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和灯芯不断爆裂声,明灭不定的光线下,公孙瓒一字一顿,字字千钧,重重砸在耳中,直入在场众人心头。
“某何人?炎黄之血脉,汉家之男儿!”
“某何志向?”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这声音,几如平地惊雷,千仞山崩天河倒灌。
贾彪双目开始通红,喉结急速涌动,猛然一口血沫喷涌,溅了公孙瓒一脸,发白的胡须上全是刺目猩红。
厅内众人皆被公孙瓒短短几句震住,双目无神,神情恍然,即便贾彪喷血,也呆呆愣愣。
心底只有公孙瓒自问自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不断在脑海中扩大回响。
到了卢潜卢珩与三位太学生耳中,最开始的自我发问,彻底变成了汝何人?汝何志向?
这问题反复勾动情绪,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汹涌,几息过去,冷汗已经顺头而下。
公孙瓒一把扶住颤颤巍巍的贾彪,正要大声叫卢大救人,结果被拦住,贾彪苍老的手缓缓扶上公孙瓒额头,温和笑笑,“无妨!”
眼看公孙瓒神情忧虑,他缓了缓气息,这才慢慢道:“此乃郁气,前两次党锢落下的病根,老夫上了年纪,不敢用虎狼之药,一直无法根除!却不想,沾了汝这小儿光,短短四句,除了吾之顽疾!”
接着,贾彪松弛的眼眶内,双眸十分明亮,他十分认真问道:“吾半生蹉跎,最终空留些经世致用的学问和空无一用的名声!小郎,可愿拜吾为师?”
符融回神后,拖着苍老的身子,三步两脚窜到跟前,同样急切道:“小郎,吾与伟明二人,全是儒学传家,与小郎所言望族有本质不同,可愿拜吾二人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