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节 将离
见到西疆军随后运来的大量器物时,秦姒才明白,东宫连吃带拿的习性是跟谁学的。
从马车上搬下的东西,包括花瓶、瓷枕、字画、盆栽、珍禽、玉席、刀具等等,另外还有大量闲杂人等,也是元启帝路上看着觉得不错,顺手“带走”的,如厨子相士铁匠木匠另加上那一大帮戏班子!
跟他比起来,东宫算是相当低调相当收敛了!
这边又在给各种珍奇物事造册入库,那边统计新到的人手,同时等着西疆军整顿自查的名册。秦姒忙得不可开交,东宫闲得慌,遂被元启帝拎去聊天。
“贺儿(东宫表字其一为贺),听说你劫了反贼的道,救出皇后?”
东宫闻言,老实点头:“嗯,儿臣将母后安置在别处,等这边战乱初平,就接她过来。”
“在何处?”
“东南沿海,偏僻之地。”
元启帝想了想,说:“唔,那贺儿应当立刻动身了!”
东宫偷笑。“父皇,你等不及见母后啦?”
话刚说完,就挨了一记爆粟:“胡说些什么,朕命你即时启程前往南疆桓州,会见桓王,把他手里的兵带过来!”
东宫抱头委屈:“父皇,桓王那边儿臣投信去问过了,你以为人家肯乖乖听话嘛?别说平时就极不安分的桓王,就连看起来特别温驯的墨河王,这回也躲在壳里不肯吱声呢!”
元启帝诧异道:“贺儿竟然有联系双王的意图?”
“不是意图,儿臣都尝试过了!现在收到的是在海上横行上百倭奴和十来条船,另外有附近州县的义士前往投奔,先以镖局的名义聚拢来备用……”东宫认真数着,这些都是他有在专心干的事情,容不得父亲小觑。
但是,元启帝长年看奏章,双眼可不会被数量给蒙蔽住,他一针见血地指出:“那北方的夏军是谁招募?逼着西疆军起义,许诺到这边就有疆土义民可与反贼王庭相抗的,又是谁?”
东宫噤声了。
他老爹倒是不客气,绕着他看了一圈,道:“朕觉着,那书信不是贺儿的笔迹吧?连大印也看着不太对劲。若贺儿不在此处,确实说得通了。”
“是……秦晏在做啦……”东宫只好承认。
“哦,难怪。”元启帝点点头,说,“那就把他留在祝州继续主持后方,贺儿先带人找桓王要兵权。”
怎么又扯过来了?“桓王不肯给的!”
“朕前几个月先去他那儿做过客,一见朕亲临,他自然连声答应了!”元启帝昂首。
东宫狐疑:“真的吗?”
元启帝挠挠脸:“……其实是朕说如果他不答应,朕就将他幼时的丑事刷个千百份,投到各地去,让天下百姓都指着他大笑!”
东宫惊诧:“真的?”
被敲。
“当然是假的!全都告诉贺儿了,朕将来要怎么从你那里讹邸报的删改权力?”元启帝得意洋洋地说着,迈着四方步走到案边,大笔一挥,写了封给桓王的书信。
东宫不服气地跟着他:“那要是桓王变卦,儿臣被扣,父皇要怎么办?”
“贺儿,你就呆呆地等着他变卦么?”元启帝回头,狡黠一笑,“在他变卦之前你就阴一时阳一时,先拖延一下,同时用金银也好美人也罢动摇他身边的谋士,到最后,大不了把你随身的匕首亮出来逼着他交权啦,所以朕让贺儿记得点齐人马嘛——”
“……”
东宫悻悻地盯着元启帝,自家父亲大人的招法,好像也没啥能上得台面的嘛!还是说他一直学圣贤书,脑筋没有长期在外征战的父皇来得活络?
“那,父皇,儿臣想要秦晏同去。”他提出要求。
===========================
秦姒抬眼,看着从进屋时候开始,就一直不吭声的东宫。
“怎么了殿下,闷闷不乐的?”她起身,把东宫牵到桌边坐下,再倒茶水奉上。
东宫委屈地嘟嘴:“父皇不让你同本宫一起走。”
“走?去哪里?”
“桓州。”
“那是个凶险地方,不过我恰好也有些疑惑,想询问桓州的藩王。”秦姒说,“殿下此行,是去见桓王的吧?”
东宫点头。
“嗯,我这就去请求圣上,希望能与殿下同往。”秦姒作势起身,却被东宫拉住了。
他说:“没用的,父皇说了,在秦晏身边,本宫就什么也不懂得多想,所以这回,不能带秦晏同去。”
“那……先回殿下亲手建立的山庄,带上即墨子音,也是一样的。”
“子音也不让带。”东宫说,“父皇让本宫另外选人同行,同时携带的财物可以相应增加。”
秦姒皱眉,这是出使,又不是过家家,东宫也只此一名,没有备胎,能说赶出去磨练就磨练的么?元启帝也太胡来了!(当然,他一直都很胡来。)
她握住东宫的手:“殿下不要去了,谎称亲自带队,然后躲在路上某处,派使臣出访就好。”
“不行。”东宫断然拒绝,“本宫完成这一使命,没有问题!”
“可是太危险了……”
“本宫不愿意的,是要再与四姑娘分别数月!”东宫奋力澄清着,他可不愿意被秦姒以为没了她就一事无成。他也想借这回的机会,证明自己不比元启帝差,呃,好吧,至少不比四姑娘身边那圈人来得差劲。
阿青、趵斩等人的态度,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身为太子,这是他的天命,他有权享有秦姒的辅助,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只有地位没有实力的庸才。
他总有一天会证明给别人看的。
与东宫话别之后,定下送行的日期,秦姒心里也不太好受,担心东宫这一趟出使遇上意外,或者落入圈套。她飞快地拟了一份人员名单,预备交给东宫,让他照着名单上列的人名去点将。
此时,张缇叩了叩门,推门而入。
“张大哥,你来得正好,监国将要去桓州,我想请你随他同——”秦姒说到一半,突然注意到张缇神情严肃,便打住话头,问,“——外面出事了?”
张缇摇摇头。
“东家,张某是来……”他停顿少许时候,才继续说下去,“是来向你辞行的。”
“啊?为何呢?”秦姒愣住了。
今天是吹的什么风,先东宫再张缇,一个个都说要走?
张缇继续说到:“其实在东家手下做事,是张某的福气,能天天听东家叫声大哥,也挺顺气。眼下正是东家用人之时,说离开,实在是不得已。”
秦姒摇摇头:“张大哥,你先坐下,慢慢讲。”
“不能再慢悠悠地过下去了。”张缇道,“就是有至亲疾患,张某才不得不向东家告辞的。”
“什么疾患?我记得张大哥家里无人了啊?”就连他时常挂在嘴边的娘亲,也早已过世了吧。
张缇说:“东家误会了,并不是家人病重。张某在长州有一名恩师尚存,膝下受业近二十年,谆谆教诲铭记于心,时时不敢忘其恩德,而今得到同乡传讯,说恩师身体日益虚疲,在下忧虑不已,才决定回乡照顾。”
“原来是这样。”秦姒点头,“那等尊师身体好些了,可否接到营中?也可用着些贵重的药材安养啊!”
“多谢东家,若师尊身体转好,张某一定回来继续跟随东家成就大业。”张缇叹了口气,“若不然,恩师无子,应是弟子服丧尽孝,三年之内,张缇不会再涉俗事。请东家多保重。”
“咦?”听他的这口气,“……这就要走了?”
“是的,归心似箭,不能再留!”张缇起身,再次同秦姒道别。
秦姒急忙跟上去,吩咐均了辆马车给他,一路送他出城。虽然不明白张缇是怎么与同乡联络并得到消息,但她还是决定放行。
张缇临走时,秦姒抚着车辕,对他说:“此去,若帛阳再找到张大哥……”
“张某自然有应对的,不会泄露军中秘密。”张缇回答。
“……”秦姒点点头,“张大哥,我是相信你的。一路顺风,自己保重。”
“谢东家吉言。”
张缇回头看了看石桥城,确定那个千柳刀还没睡醒,更没偷偷跟上来,他驱车往南疾驰而去。
秦姒望了一程,轻叹:“……张大哥,我相信你会负我,只是不忍心揭穿而已。”
罢了,张缇这一去,大不了说出东宫与元启帝都在军中的事实,其实伤不到什么要害,倒不如放他过去吧。
却说张缇马不停蹄赶往京城,手中捏的纸条上,写的是四个字。
“先生病重”
他只花了半个月便抵达京师,当日即通知求见帛阳,随后被引到静室。
一进静室的院落,苦涩药羹气味便填塞了全身毛孔,让他心下一沉,接着略有起浮。沉的是师父病情不假,浮的是他老人家还在世。
室内传来阵阵咳嗽声,咳得有气无力。
安小璃开了屋门,请张缇进去,他连忙谢过,匆匆地踏入室内。香炉烟熏镇不住脏器败坏的气味,老人呼出的气息,夹杂着腐坏和发酵的臭味。
“师尊,”张缇伏地叩首,“徒儿来看望你了,希望师尊好生养病,勿要再劳累世间事。”
“……回你该去的地方……”老人的声音,比起几个月前,大大地失了生气,“医者说……老夫能活到立冬,你到时候再回来罢……”
“师尊,请允许弟子侍奉左右。”张缇又叩了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