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战书

冬寒料峭，淡淡的白雾弥漫在这座号称山水甲天下的城市。

这正是1939年年底，这时的桂林已经聚集着大批从东部迁移而来的工厂、学校和政府机构，人口骤然增加到近百万，原本偏处一隅的地方城市忽然一跃而成为抗战大后方最重要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之一，片面而畸形的发展和人口涌入不但给桂林带来了迅速的战时繁荣，而且也给这座城市带来危险和灾难——日军驻中国方面海军第一联合航空队已经把桂林当成除重庆成都以外最重要的空袭目标。

第七中队在长沙会战结束后稍作休整就撤往桂林，这时整个第七中队已经只有赵鹰和另一位名叫刘延飞的新飞行员还活着，方啸云正好也伤愈归队，由于他在负伤之前的表现，军委会正式晋升方啸云为上尉担任第七中队的中队长。不过，现在第七中队虽然番号还在，经过补充也拥有六架飞机，但除了方啸云和赵鹰以外都是新手，换句话说，方啸云基本上就是个光杆司令——但这样的实力和空军其他作战单位比起来，却还算不错的。

这天上午，方啸云、赵鹰他们正在临桂秧塘机场休整，刚刚检修完自己的战机，方啸云擦了擦自己手上的油污（中国空军合适的机械师和地勤人员实在是太缺乏，飞行员在很多时候都必须自己去加油、挂弹和检修设备），对旁边战机上的飞行员们大声喊道：“今天看起来应该不会下雨，大家都留神点吧。”

飞行员们知道方啸云什么意思，这段时间来来，只要不是阴雨天气，日军飞机就仿佛化妆舞会一样准时赶到，这几乎成了一种例行公事，这不但给弱小的中国空军造成不可弥补的物资损失，而且对这些飞行员的神经和体力的磨耗也已经到了他们的忍受极限。事实上，这些天来很多飞行员就盼望着能下场大雨，这样至少可以休息一天。

这时刘延飞从检修架上跳下来，说道：“长官，可昨天气象部门的预报，不是说今天会下雨吗？”

方啸云淡淡地说道：“要是信他们的话，现在我们早死七八回了！”

听到这里，边上其他几个飞行员都有点无奈的笑了起来，由于技术和设备的原因，中国空军的气象部门经常出现这样的错误，而方啸云这样的“老”飞行员甚至早就习惯这种错误了。

看看今天的检修工作大概都完成得差不多了，飞行员们纷纷从检修架上跳下来，往作战检讨室走去，路上一名飞行员忽然问方啸云道：“长官，昨天来看你的漂亮女孩是谁？是不是你女朋友啊？”

他说的是胡心枚，现在是寒假期间，胡心枚任职的学校放假，于是特意坐车来桂林看方啸云，现在就住在机场附近的空军宿舍，要知道，虽然空军基地经常会出现一些社会名媛和当红歌星什么的，但胡心枚这种女孩还是很少见的，而且听说这位大小姐在笕桥航校的时候就开始捐赠战机，和空军的关系很密切。

方啸云点了点头，这本来就是他最得意的事情，就算这家伙不问，他也会想说出来，他笑着说道：“当然，在笕桥航校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当时杭州民众给航校捐赠两架侦察机，你们知道的，就是那种双座的可塞型侦察机——现在美国人的军事博物馆里就有不少。。。当时捐赠的民众们没有一个敢上来和我一起试飞的。”

听方啸云这么说，飞行员都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这种情况他们也都遇到过，只听方啸云继续说道，声音中有点自豪：“不过她却站出来陪我在杭州上空飞了一圈，这种女孩很少，我也是喜欢她这一点。”

和当时的大多数飞行员一样，方啸云在爱情上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更不会觉得有什么好躲躲藏藏的，就这么直接地说出来——而他的部下们也听得很自然，觉得这很般配，这和当时社会上的风气有很大的差别。

这时刘延飞笑着问道：“长官，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弟兄们也可以讨口喜酒喝。。。”

听到这句话，方啸云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和刚才意气风发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刘延飞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什么话，不由得有点忐忑不安。

过了一会儿，方啸云才惨然一笑，苦涩地说道：“空军里寡妇已经太多了，我不想再祸害别人家的女孩。。。”

这时，方啸云忽然想起林漠来，想起陆长枫来——南宫影绡已经在上个月自杀，在空军指挥部的主持下，她和陆长枫的佩剑、礼服合葬在一起。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陆长枫那样阵亡，到时候胡心枚。。。他不敢想下去。

这群年轻的飞行员们都默默地垂下了头，谁也没有说话，他们明白这位长官的想法。

飞行员们刚刚走进作战检讨室，尖锐的防空警报声忽然骤然响起，飞行员们立刻反应过来，用最快的速度冲向跑道——这些天来，他们几乎对防空警报已经形成一种条件反射。

当临桂秧塘机场空军起飞迎敌时，来袭的日军却已经扬长而去，令人惊奇的是，这次居然只来了一架96舰战，这架飞机甚至没有在GL市区投下一颗炸弹就返航了——日本人到底想干什么？

第七中队的飞行员们在做完巡视飞行后，依然没有发现敌踪，只能返回秧塘机场，而这时机场外面却已经挤了不少人，飞行员们走下战机后看到这种情况都不免有些奇怪——今天并没有发生空战，更没有什么战绩，怎么会有这么多记者来这里？

只见人群中走出一名佩着少校军衔的空军军官，方啸云他们认识这名军官，他是空军驻桂林前进指挥部的作战科长，这位作战科长脸色铁青，手里提着一个空军特制的通信皮袋，封皮上面赫然印着一个血红的太阳标志，看来是日本空军的东西，却怎么会在他这里？

但很快他们就明白这是为什么，这名上校把手中的通信皮袋递给方啸云，说道：“一个半小时前，那架日本人的飞机投下了几十份这样的通信袋，这是其中一位市民拾到的，马上就交到了我们手里，你可以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方啸云摘下飞行帽和风镜，然后拆开这个通信皮袋，里面只有一封信，信的封皮上用楷书写着“战书”两个字，方啸云立刻明白这到底什么东西——在去年年初，西安的空军第三大队第八中队，也受到过类似的战书。

方啸云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难道我们还会怕你们这些杂种不成？他抽出信来，转头看了看身后的部下们，然后望着前面群情激昂的民众和记者，大声念了起来：

“中国空军飞行士：

勇敢之中国空军飞行士，其奋勇精神，吾人深表敬意，吾人愿在桂林上空与汝等决一胜负。

大日本海军第一联合航空队第十二航空队加藤大尉”

虽然早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但听到方啸云读出来之后，民众们还是一片哗然，只见十几名记者挤上起来，纷纷对上校和方啸云提问道：“请问面对倭人这种挑战，空军将如何应对？”

“是否真的应战？如果应战的话，能有多少取胜把握？”

“空军将派出哪位飞行士应战？”

上校挥了挥手，示意记者们安静下来，然后对方啸云说到：“上尉，这些问题应该由你来回答。”

方啸云点点头，说道：“我明白，长官。”

他等了一会儿，直到面前的喧闹声逐渐平息下来，才一字字地说道：“面对这种必要的战斗，空军决不会逃避！”

过了一会儿，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而飞行员们已经一个个都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附：日本空军挑战中国空军并空投战书的情节，确有其事，而小说中引用的就是这一段往事，不过稍作改变而已：

1938年1月底，日寇陆军第16联队第2大队第1中队长加藤正夫，竟在我西安上空投下一个通信皮袋，内藏战书一封，信中写道： “中国空军战斗员：勇敢之中国空军战斗员，其奋勇精神，吾人深表敬意。吾人欢迎中国空军战斗员来我机场上空决一胜负。日本战斗队加藤大尉。”

接战书后，我空军也不甘示弱，在兖州机场上空还他一封应战书：“日本空军战斗员：前日接到贵队之战书，欲与本军决一胜负，本队甚为欢迎，吾人也准备领教。中国空军战斗队。”

双方在三天后即发生惨烈空战，加藤正夫和我空军中队长均阵亡。

战时这种消息总是传的很快，到第二天早上，桂林所有的报社都已经开始报道日本空军下战书的事件。现在前线形势连战连败，国土沦丧，人民在失败的阴影下已经压抑的太久！几乎所有人都热切地期盼着能看到哪怕一次小小的胜利，而现在，他们已经把自己全部的希望都压在这支年轻的空军身上，群情汹涌下，甚至连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和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都开始关注起这次事件——方啸云他们也知道，在这种环境下，自己是不能败的，如果败了，则无法面对上至长官下至民众所有人的期望。

第二天中午，方啸云便准备驾驶飞机前往驻广州的日本海军第十二航空队飞行基地（在这些飞行员们看来，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自己既然面对挑战书，自然要回日本人一封应战书），登机前他的部下们实在是有点担心，要知道，广州到桂林的单向航程将近400公里，而方啸云现在驾驶的I-16-10型战机并没有I-16-20型的那种翼下副油箱设备，最大航程也不过800公里左右，路上稍微遇到点麻烦恐怕就会有危险。

方啸云看出他们的忧虑，笑了笑说道：“日本人都敢单枪匹马过来下战书，难道我们会怕了他们？弟兄们，这次是他们自己送来门来，那我们唯一的任务就是送这些杂种进坟墓！难道你们不这么想吗？”

第七中队的飞行员们大声回答道：“是的，长官!”

方啸云从赵鹰手里接过上面印着飞鹰标志的空军第三大队的通信皮袋，大步往跑道走去，走到自己那架I-16战机面前时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指着塔台上的那面迎风飘扬的青天白日旗，对部下们说道：“把那面旗给拆下来，挂在我飞机后面。”

由于是单机行动，比较容易隐蔽，沿途方啸云并没有遭遇到日军的拦截。方啸云驾驶着战机从白云山的南麓用最快的速度穿过去，这样飞行可以躲过可能出现的日军突然袭击。当他驾驶着这架战机掠过广州的上空时，特意飞得很低，他望着下面满目疮痍的城区，方啸云心中忍不住一痛——这个城市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多年前，他就曾经来过这里的黄花岗拜祭先烈，但现在这块光荣之地却已经沦于夷狄！我们这些愧对祖先的军人啊！只怕烈士们在九泉之下也会难以瞑目吧？

这架挂着青天白日旗的I-16战机从市区低空飞过时，战机几乎是贴着树梢楼顶在飞行。事实上，这里的人们早已经习惯日军这种耀武扬威般的飞行，那也是他们炫耀征服者武力的最好的方式之一。但今天他们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拖在飞机身后的那面迎风飘扬的旗帜，一瞬间，所有人都仿佛忽然愣住，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在沦陷在日军的铁蹄下一年之久后，他们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国旗！泪花在这些广州市民的眼里打转，虽然不敢高声呼叫，但所有人都忍不住跟着飞机拼命地跑着，亡国之惨，或许只有他们才能真正的体会！看着这一幕，方啸云这时忽然心头响起两句诗来：“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不知道这些可怜又可爱的人们，还要期盼自己国家的军队多久呢？

I-16飞抵广州上空的时候，日军的防空警报早已经响起，不过或许是由于一直以来驻扎在桂林的中国空军都是只有还手之力，日本人想不到今天居然会有这种突袭——而且还是单机突袭，实在是有点出乎意料之外，但训练有素的海空航空队还是立刻从白云机场起飞迎敌。

方啸云望着远处已经开始抢占战斗地形的日军战机，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下去，如果被他们给粘住，那可能就永远也会不去了！于是他立刻投下准备好的战书，然后一个急转弯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