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回得去的。”江寒月道，“首先，太上皇和皇上都不是狠心之人，父子兄弟，骨肉至亲，哪里这么容易就割舍得下？他们当初虽气你，但等到日子久了，气自然也会渐渐消了。其次，正因为你当日犯下大错，才更需要将功折罪。如今海匪猖獗，连年骚扰地方，欠下血债累累，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你若能夺下此岛，以之为踞点开疆拓土，等到一统海上的那一天，大势既成，便可如周边小国一般，内谋生计，外开商路，为手下人谋一条正道。如此一来，变匪为民，陆海安定，不但百姓得福，你也算是赎罪了。何况天道幽微，自有因果，又焉知当日因你而死之人，今日便无亲友因你而活呢？届时我再穿针引线，求皇上容你改头换面，回朝探亲，岂非四角俱全，皆大欢喜？”
“九州，有动静了。”大光明宫中，段白羽突然风风火火地冲进了敖九州房里，嘴里连连喊道，“派去盯梢的人刚才传话回来，说朱紫贵的儿子在打点行李，想要阖家迁回原籍。”
“太好了。”敖九州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振奋地道，“让大伙儿盯紧点儿，一有动静就来回话。”说完，他就喜得在屋子里面团团乱转起来，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九州。”段白羽看着他这个样子，忍不住有些担心，温言劝道，“朱家和少夫人失踪一事有多大关联，你心里面到底有数没有？我们现在还只是猜测，你就激动成这样，当心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我心里当然有数。”敖九州道，“没有十分，也有八分吧。”
段白羽道：“你凭什么认为朱紫贵没有死，而是和四皇子一起诈死逃跑了？又凭什么认为少夫人失踪一事和他们有关？少夫人树敌可不少，万一是天机子做的呢？”
“所以说我也就是不爱费那些心思，一旦我用心起来，也是很聪明的。”敖九州看了他一眼，得意地道，“好歹我和寒月也相处了那么久，她的行事风格，我还是了解一些的。听我给你分析啊：上次临安被围的时候，我在海匪堆里看到了一个酷似周东阳的人，寒月追着他跑了，直到我们收拾好残局才回来，然后无论我怎么问，她都只说没追上，连一句多话都没有，再然后，就听说四皇子和朱紫贵战死了。这里面有两个疑点，其一，以寒月的功夫，怎么会追不上周东阳？就算追不上，折回来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临安城就那么大，她还能追上天去？其二，守城当晚，四个城门上都有我们的人，但有谁看见四皇子和朱紫贵上战场了？寒月之前就怀疑他们纵容海匪，所以才夺了他们的兵权。以那等人的做派，难道还会良心发现，亲自上阵肉搏不成？所以我猜测，那天晚上必然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他们才会诈死逃跑，连到手的荣华富贵都不要了。再联系第一个疑点，我猜这个意外就是他们被寒月抓到了把柄。再联系周东阳和之前的种种，我再大胆地猜一猜，这个把柄就是四皇子和朱紫贵勾结海匪，里通外敌。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可以啊，你小子。”段白羽一拍他的肩膀，真心赞道，“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在少夫人身边一阵，也学到不少本事了。难怪少夫人一出事，你就派人盯住了朱家，原来早就有此盘算。如果朱紫贵当真没死，还有余力来劫持少夫人，那就说明他现在的处境已经安稳。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置家人于不顾的，肯定会找机接走他们。现在朱家越有异动，就越说明你的推测是对的。唉，我们没头苍蝇似的忙了一个来月，如今总算是有些线索了。”
“就是这个话。”敖九州道，“反正我们现在是宁可错杀，不可错过。恨只恨朱家太过谨慎，这么久才有动静。”
段白羽想了想，又道：“但也不可将希望全放在朱家一处，万一咱们判断失误，是天机子做的呢？”
敖九州摇摇头，道：“多方打探很有必要，但我觉得是天机子出手的可能性很小。一来，现在三皇子一系势力已经一败涂地，他能保住性命尚属不易，犯不着再来节外生枝；二来，天机子在皇陵刺杀不成，反遭重创，这点儿时间还不够他养伤的，哪里还有功夫掳人？除非还有另外一股我不知道的势力，那就难了。”说着，他的情绪又低落下去。
自从江寒月失踪以后，敖九州就成了大家小心翼翼保护的对象，生怕一言不慎，就戳到了他的痛处。段白羽之前担心他盲目乐观，这时候看他沮丧起来，只得又赶紧找些话来宽慰。
朱家忙乱着收拾了几日，这一天，盯梢的人又捎来消息，说他们已经收拾妥当，雇下车马，看来不日就要启程。敖九州连忙传令下去，命人不分白天黑夜，十二个时辰连续盯梢，一有动静，即刻来报。
次日绝早，果然便有消息传来，说朱家趁黑出门，已经赶往城外去了。敖九州从床上一跃而起，如一道旋风般卷出门外。段白羽和程湘也接到消息，从旁边院子追了出来。三人跨上门前早已备好的骏马，一路狂奔，直向城外而去。
车行慢，马行快，三人很快便追上了朱家的车马。为免打草惊蛇，他们并未靠近，只是远远地缀在后面。
走着走着，段白羽发现不对了。他侧头向敖九州问道：“朱家祖籍何处啊？”
敖九州道：“以前听寒月提过一次，好像是耒陵人士。”
段白羽还没说话，程湘就道：“耒陵在西边儿，他们怎么朝东走？”
敖九州被她一言提醒，眼睛倏然一亮。三人对视片刻，心下均是一喜：临安向东便是东海，如果朱家竟然出海，那便和他们的推测更接近了。
临安城离东海不过半日路程，午时刚过，一众人等已经抵达海边。朱家看来是早有准备的，车马刚到，便有船家上来迎接，将行李都搬上了一艘大海船。
这一幕落在敖九州眼里，差点儿没让他兴奋得眼睛发绿。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家的动静，一边连连嘀咕道：“没错了，一定没错了。若不是去找朱紫贵，朱家怎么会举家出海。”
段白羽看不下去了，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道：“你别叨叨了！再不想办法溜上船去，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朱家人跑路了。你的推测再准，又有何用！”这才打醒了敖九州。
“要想上船，我倒有个办法。”程湘突然道。
另外两人一起转头看向她：“什么办法？”
程湘伸手一指正在给朱家搬行李的那些脚夫，道：“朱家此行想必很是仓促，用来装行李的木箱都是在木匠铺里现买的，材质和样式都极为普通，哪个店里都买得到。我们现在马上去旁边店内，买一口差不多的箱子，我钻进去，你们两个再扮作脚夫，抬着这口箱子，趁人不备，就混上船去。朱家行李极多，脚夫又是在码头上临时雇的，就算多出一口箱子两个人，他们也发现不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敖九州和段白羽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我们觉得好极了，就是这么办。”
三人依计行事，果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上了船。
船一出海，便是日夜不停地航行，一连走了三五天，还没有靠岸的意思。幸得程湘女孩子心细，趁着在码头上买箱子的功夫，顺手又买了些干粮和淡水装在箱中，由敖九州和段白羽连人带货，一起抬上了船。若非如此，三人这几天只怕要饿出个好歹——虽然可以趁着夜间出来偷食，但偷得多了，却难保不被人发现。
出海第七日上，船只终于靠了岸。待朱家人、货下完，幸得船家没有即刻回航，而是停船靠岸，补给粮水，三人便又借着这个机会溜下了船。
他们来到岸上，举目一望，发现这里是一座岛屿，岛上树木葱茏，绿草如茵，长着许多不知名的草木，景色倒是美丽。离岸边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集市，摆着一排十来个摊子，卖些衣物饮食之类。奇怪的是，在集市中交易的多是些五大三粗的男子，仅卖货的人中有几个女子，却也都上了年纪，放眼望去，触目所及处几乎见不到一个年轻女子。
朱家众人一下岸，便有大批人来迎接，也一应全是青年男子，只是相貌要比集市中那些人强些。朱家此来倒是带着一些女眷，刚一下船，便被那些人盯住了。只见他们一个个眼泛绿光，就像几天没见着肉的饿狼一样，虽因他们人多而不敢造次，看过来的眼神却猥琐不堪，直吓得一个胆小的丫头当场便哭了出来。
“这下更有戏了。”敖九州低声对另外两个人道，“这里一看就是个海匪窝。”
段白羽道：“咱们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吧，这里只怕人人都是相识的，我们的身份藏不住。”
程湘也道：“赶紧赶紧，那些人的眼光看得我直恶心。”
敖九州点点头，三人借着岸边礁石的掩护，迅速躲入了密林之中。
是日夜间，江寒月熄了灯，正准备安寝，突然听到房顶上有轻轻的响动。她一惊坐起，侧耳细听，声音又没有了。江寒月心知有异，当下躺回床上，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仔细观察。
不一会儿，屋檐处又是轻轻一响，江寒月映着月色看得明白，有一条黑影从屋顶上翻了下来，正落在她的窗边。江寒月心中暗暗好笑：这岛上房屋皆是竹木所造，想必那贼不明就里，先想要上房揭瓦，及至发现无瓦可揭，才又翻了下来。
那黑影在外面观望了一番，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轻轻推开窗户，便想钻进屋来。就在他一个身子刚钻进一半的时候，江寒月突然动了。她伸手在床上一撑，再双腿借势一蹬，整个人就到了窗边，抬手一掌拍在黑影背上，将他打得一个倒栽葱，头下脚上地栽进了屋子。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江寒月笑道，“姑娘，你夤夜前来，翻墙入室，却所为何事啊？”原来这黑影竟是个女的。
这女的听到江寒月的声音，顿时激动得浑身一颤，回身一把就抱住了她的腿，低声道：“月姐姐，我是小湘啊！”
“小湘？”这下轮到江寒月惊讶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找你的呀！”程湘道，“不单我来了，白羽和九州也都来了。月姐姐，你怎么会跑到这岛上来的？你知不知道，你失踪这两个月，可把我们都急死了。”
“此事说来话长。”江寒月道，“九州和白羽现在何处？你先找到他们，免得他们到处乱跑，惊动了人。”
“对对。”程湘这才省起，“我们约定了地方会合，我这么久没去，他们该着急了，等我先去把他们叫来。”
“你先别急。”江寒月道，“这一来一去的，又耽误时间，路上又添风险，不若我和你一起去来得便宜。而且此间还有服侍我的下人，说话也不方便。”
程湘点头答应了，二人从窗户翻出去，直奔会合地点。
那是一处丛林，敖九州三人日间便在此躲避。他们趁夜出来打探，原是约定各走一方，时间一到，不管有无收获，都要回来会合的。不料另外两人回来以后，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程湘踪影。敖九州正在着急，忽闻外面脚步声响，却有两个人。
他心头一惊，赶紧示意段白羽藏好身形，自己探头朝外查看。这一看之下，他便呆住了：映着月色，有两名女子正从丛林外面向他们走来，其中一名是程湘，另外一名身着一袭银白纱衣，微风吹动衣袂轻飘，在她身周如烟笼雾罩，一双眸子映着月华，却比月华还清、还明，不是他朝思暮想，日夜挂念的江寒月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