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七 猩红
张月初、郑白羽和李敬熊三人正步行赶往长安,从武当山启程到如今,一路上搭过商队,也骑过马,最后才选择了步行。
而赶路的日子相对三人过往的生活而言,也确实是枯燥乏味。好在张月初早已习惯了这种平淡的生活,而大石头李敬熊虽说出生公府,但对于为开窍的他而言,其实难于分辨两种生活的不同之处,所以一路上也倒是安适如常。倒是郑白羽,虽然在家风严厉的郑家中,从小算不得娇生惯养,但太守府的富足生活,自然也是寻常百姓家无法比拟的。那毫无味道可言的干粮,起先郑白羽还能凭着些许的新鲜感勉强吃下,时间一久,还真是味同嚼蜡,越吃越难以下咽。但是看到张月初和李敬熊两人每次吃干粮时毫无异常的神态时,郑白羽也没脸皮抱怨食物的不满,只能将委屈、痛苦与干粮一同咽下
虽然偶尔能捕到一些野味,但像野兔野鸡这样,即便没有佐料辅助也口感不错的食材毕竟是少数,旅途中三人遇到的野味大多还是狼或者野猪这类有攻击性、味道又不好的野兽。
所以每当路经乡下的酒肆或者饭馆时,那远算不上美味佳肴的肉食饭菜到了郑白羽眼中,竟成了山珍海味般令他胃口大开。
古人言民以食为天,果然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而郑白羽一路上的苦难自然不单单只有食这一方面,衣食住行中的行,也令他痛苦万分。
张月初不用说,从北夏沙漠中摸爬滚打到玉门关,再从玉门关至今,无论风吹日晒,已不知走过多少里路。而每日里毫不停歇地赶路,早就成了家成便饭。至于被誉为真武大帝转世的李敬熊,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累。背着那百来斤的铜柱跟没事人一样,身体素质只能用离谱来形容。
这样一来,自然又是苦了我们郑家少爷。
郑白羽这人什么都好,唯一有个缺点便是打小做事半桶子水,不着调。太守大人与太守夫人因为他这半吊子的性格都不知忧心过多少次,反倒是身为授业恩师的邓云飞毫不在意,无论是郑白羽练功时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是为人处世时的奇思妙想,没有让邓云飞感到一丝“朽木不可雕也”的感觉。反倒是邓云飞偶尔还会笑着安慰郑元辅秦红婉夫妇:“小羽只是从小经历的太顺,没什么事能够让他放下一切为之付出心血。不过你俩人也不用太过担心,人生在世如逆水行舟不进便退,小羽他还小,以后的路还长着。”听邓云飞这么安慰,两人也没法多说,只好顺其自然。
而此时的郑白羽遇到了因为没有好好练功而导致的第一个难题:耐力与脚力和其他两人的差距过大。即便张月初不顾行程体谅郑白羽,行程中每当郑白羽因赶路而气喘吁吁时,都会安排休息,但无奈郑白羽与两人差距已经能用天壤之别来形容。时间一久饶是郑白羽这无赖性子都实在不好意思因为自己而耽误大家行程。不过好在道行不够,脸皮来凑,经历了几天要死要活的赶路以后,郑白羽想出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骑在李敬熊肩上。反正他背了个八百斤的铜柱跟没事一样,也不差背个几十斤的郑白羽了。
不过这样的行为丑陋归丑陋,倒也还算行得通。反正李敬熊不介意,郑白羽又不要脸面,正可谓是一拍即合。而看到这样的情况的张月初,自然是哭笑不得,但既然他两人都没意见,自己亦是没有意见,所以三人便以如此的情况开始一路东行。至于旅途之中遇到的强盗土匪,大多都是些连三品实力都没有的普通武夫,对于此时的张月初而言,即便赤手空拳应对,此类人也只是些不会还手的木桩罢了。
此时,三人正赶路东行,虽然不知道所在的具体位置,但依照地图,三人估摸着还有一到两日便能赶到长安城。也不知怎么的,这一路上遇到搜寻检查的关卡比以往多了不少,检查的程度甚至能用严丝合缝来形容,一度让张月初以为身为通缉犯的自己在无意中暴露了行踪,而庙堂之上亦然收到了自己活着回到大秦的消息,并对自己开始展开追捕。但这些搜寻检查中的过程和细节打消了张月初的念头,因为这些搜寻检查几乎都是冲着三人随身所带的物品,反倒是对三人的相貌毫不关心。
不过张月初的两柄佩刀倒是好多次都引出了麻烦,好在三人带着李敬玄事先准备好的印有唐国公印章的公文,才能得以通过。
而此时三人正在树荫下休息,三人状态各不相同:张月初看似闭目冥想,实则以气养意,李敬熊坐在张月初左侧,正低着头安静地拿着一块麻布擦拭着那根几乎与自己影形不离的铜柱,反倒是赶路时一向没什么精神的郑白羽此时来了兴致,像只野猴一般,不是在草地上翻来滚去,便是在不同的树间上蹿下跳。好在其余的两人,一位定力非常,根本不受其影响,另一位往好了讲叫心智未开,往坏了说叫缺根筋,压根就没有被郑白羽吸引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过了一会,张月初竟然发现郑白羽没了动静,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反倒让他有些不适应,于是他睁开眼确认周围都察觉不到郑白羽的气息,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这猴子又跑去哪了,希望他没碰上什么危险快去快回才好。虽然心中有些许担心,但张月初自然也不会把郑白羽当做小孩看待而起身四处寻找,毕竟这白日里荒郊野外的,哪这么容易碰上什么危险。即便真碰上了,以郑白羽的身法,即便打不过,跑总没什么问题,而且这附近也还算空旷,只要不是太远,郑白羽喊两声张月初这也能听的一清二楚。所以张月初思索片刻,便不再关心自家表弟,再次全神贯注于以气养意之上。
又过了片刻,郑白羽从南面一路小跑带跳地跑回到张月初身边,神秘兮兮地说道:“哥……哥,别睡了,有情况!”
张月初听到郑白羽以为自己在睡觉,又是气又是笑,于是睁开眼说道:“有情况你快说啊,我的郑大少爷。”
而张月初身旁专心致志擦铜柱的李敬熊听到张月初开口说话,也停下了手中的麻布,朝着郑白羽看去。郑白羽看到两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身上后,便开口解释道:“从我们这出发,往南走不到两里地,我发现有一个军营。”
张月初皱了皱眉:“军营……在这荒山野岭吗?有些奇怪。”
郑白羽点了点头:“没错,确实很奇怪。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那军营里……”
张月初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军营里怎么了?”
郑白羽两只黑色的眼瞳看了看张月初又看了看李敬熊道:“军营里好像有人在闹事,我看到一个红头发的人跟军营里驻扎的士兵打起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信息确实出乎了张月初的意料,但无论是之前数量多到不太正常的检查关卡,还是这荒郊野岭的军营,以及有人正在军营闹事的情况都告诉张月初最近有大事要发生。难道是凉州境内有人要造反?但一路行来也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啊。更何况,再过几日便是一年一度的龙灯会了,如此盛大的节日,长安城以及周边的安防定然严谨非常,此时要是做出什么不利于周边安定的行为,无疑是拿自己的脑袋往军队的枪尖上撞,必定满头是血。
张月初开口问道:“知道那红头发的人是什么来历吗?”
郑白羽摇了摇头:“未曾见过。”
张月初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凉州境内有什么影响力大的势力吗?例如北边的太平教和东边的龙宫。”
郑白羽双目朝上,脑中回忆了一番,还是摇了摇头:“几年前好像有一个叫什么地府的门派势力在西北这一带活动过,但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最近几年都未曾听闻。”
张月初眉头紧皱,咬了咬下唇,努力地将这些事情联系起来,发现还是一无所获。于是他拍了拍郑白羽,起身道:“不管了,我们过去看看情况再说。”郑白羽与李敬熊也应声而起,三人便往南面赶去。
二里地并不远,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郑白羽便带着两人到了军营附近。此时军营中那红发男子与士兵们已经打成了一团,但三人也不敢贸然前进,只好躲在无人发现的暗处,静观其变。
张月初望着远处的混乱的战斗,发现那红发男子虽然以一敌众,但无论战斗还是气势上没有一丝一毫溃败的征兆,面对几十名士兵汹涌而来的围剿表现得十分游刃有余,完完全全的行家好手。张月初自认为放在那种环境下,即便是自己,也未必能表现的比他更出色自如。
郑白羽开口道:“有点不太理解。”
张月初转向他问道:“怎么了?”
郑白羽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能在军营中闹事者,无论什么理由必然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况且袭军是大罪,一旦发生结果自然无法善了,那红发之人即便今日能够金蝉脱壳,也会成为天下通缉的要犯。可明显已是退无可退之人,却没对那些士卒们下死手,实在奇怪。莫非是哪个名门望族家的官宦子弟?”
张月初摇了摇头:“绝无可能,你回想一下我们一路过来遇上的搜寻检查,在这么关键的节骨眼上,再蠢的二世祖也不敢拿家中长辈的官帽子开玩笑。”
郑白羽点头道:“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确实是有势力想趁着龙灯会闹事。”
张月初起身道:“那我们得过去帮帮那些士兵,不能让这些贼人得逞。”
郑白羽猛地拉住张月初疑惑道:“可是表哥,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自己不就是天下通缉的要犯吗?”
张月初转过头看着郑白羽,愣在了原地,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但仔细思考后总觉得有些哪里不太对劲。
此时反倒是平常一向沉默寡言的李敬熊开口道:“可是我和你的爸爸不都是当官的吗,我们就这样不闻不问,是不是不太好啊?”
此话一出,反倒是郑白羽被说的一愣,然后张月初与郑白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李敬熊,两人没想到这憨傻憨傻的大石头讲的话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于是乎除去李敬熊外的两人开始思考两种选择的正确与否,但思索一番后,发现两种理由好像都没法说服自己。
最后大概是想通了什么,张月初拍了拍自己的后颈说道:“管那么多干什么。我辈路见不平,就该拔刀相助,我们走。”郑白羽和李敬熊便各自点头,于是三人起身,迅速朝着军营赶去。
而军营中的红发少年此时正经历着从学武起最为酣畅淋漓的一场战斗,没有往前想的苦恼,也没有后顾之忧。防御进攻与反击,所有的行动都出于本能,他本身就是好斗之人,此等情况无疑是他最为享受与沉浸的。但魏游看着四散倒地的袍泽弟兄们心中的想法也在迅速转变,他原本以为红发少年只是一个愣头青,所以只想着教训一番打发走便好,但少年的武力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领着泗水营的弟兄们驻扎于此,本就身兼公务,若是再让红发少年如此胡闹下去,此事一旦被上头知晓,整个汜水营都要吃不了兜着走,而身为军人的尊严也不允许自己与汜水营如此狼狈下去。于是他拔出腰间凉刀,朝着被袍泽围在中央的红发少年奔去,趁着少年与士兵们搏斗的时机,从侧面插入,挥起凉刀狠厉地朝着少年脖颈砍去。
红发少年虽然此时正沉浸与搏斗的兴奋中,但或许是因为多年习武而产生的危机感知,他还是感受到了魏游的突施冷箭所带来的杀机。而就当凉刀即将割伤他脖颈的电光火石间,红发少年竟以不可思议的反应转身后退,硬硬生生想躲避了这足以致命的刀锋。但魏游的攻击确实来的太快,即便红发少年以惊人姿态躲避,空中还是飘散着些许的红发与鲜血。
周边的为数不多的士兵见状,皆是纷纷暂停了肉搏的姿态,各自抽出了腰间的凉刀,以红发少年为中心,形成了围困之势。而红发少年摸了摸脸颊上的鲜血,一时间有些失神,突然脑袋中一个粗犷的声音刺痛着他:“柳煊!”
名叫柳煊的红发少年,痛苦的闭上了眼,左手扶着脑袋,面容扭曲,似乎在极力逃避什么。
而只过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他便猛地睁开眼,猩红的双眼冷冽地盯着魏游,整个人气势巨变,如同一只凶恶的野兽。
炎热的阳光覆盖着每个人的头顶,众人精神紧绷地看着自己面前已然成为瓮中之鳖的柳煊,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大家觉得这个本就陌生的少年此刻变的更加陌生了。
下一刻柳煊动了,他疯一样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士兵,在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奋起一脚踢在了那名士兵的胸上,巨大的力量迫使士兵往后倒去。柳煊乘胜追击,一脚踩在倒地士兵的手腕上,夺过了他手中的凉刀后,便再向其他的士兵发起进攻。
虽然众人平日里训练不算懈怠,但总归是太平年间没有上过战场经历过真正厮杀的新兵,此刻面对疯魔的柳煊,气势上便先输了一截。而柳煊的迅猛进攻,即便是以多敌少,也使得众人更加压抑与力不从心,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柳煊便以自己微小的伤势为代价,将在场所有人都砍翻在地,包括魏游。
柳煊擦擦了脸上的血迹,没有再看周围受伤惨重的士兵们,只是缓缓地朝着倒地不起魏游走去。
“刚刚……是你挥的那一刀吧?”柳煊站在魏游的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魏游,眼神猩红恐怖。
魏游捂着自己受伤的腹部一言不发,他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红发少年,没有丝毫的示弱。
“那你就去死吧。”柳煊举起了凉刀,向着魏游挥去。
魏游闭上眼,等待着死亡降临,但让他意外的是,迎接他的并不是听闻中人死时的身体轻盈,而是一声类似于刀剑的碰撞声。
沉重而又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