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渝州城（四十七）决心-上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百里柯语气坦诚地讲述了自己遭受徐辉哄骗的过程，表达了心底的悔恨与愧疚，并表示自己万事以渝州城的百姓为先，答应配合他们的计划，以建宁王府为眼设伏妖阵，提前转移渝州城的百姓。

他态度诚恳，加之百里姰也在一旁不断帮腔求情，话及动情处，更是潸然泪下。

有那么一瞬间，沈灼青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被打动了。眼前这个为父亲求情的姑娘，与昨日仔细叮嘱他们如何应对百里柯的郡主似乎分裂成了不同的两个人。

纵然早知道这两父女间和睦的表面下潜藏暗流汹涌，沈灼青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百里姰竟将建宁王的性情研究得如此透彻，而且还能如此正大光明地加以利用。

他忽然在某个瞬间深刻地体会到了裴思静所说的“坦诚”二字。

当日茶坊听书正遇上百里姰，其后又是青竹林一事，待入夜，沈灼青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同裴思静促膝长谈。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提到了当日说书先生讲述的王府秘史。

“师兄，其实当日我们初遇，郡主便同我解释过此事。”灯火映照着他的侧脸，勾勒出一圈柔和的绒光，“郡主纵有千般不好，却难得坦诚。”

的确，百里姰对他们从来都是有问必答。然而沈灼青清楚地明白，此时此刻，站在百里柯的角度来看，百里姰同样显得很“坦诚”。

她的确是为了百里柯着想，她对他们坦诚，同样也对百里柯真心，只是有限度的坦诚和真心叠加在一起，就成了相对的隐瞒，只再进一步便是欺骗与背叛。

如今几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百里姰没有欺瞒他们的必要，因此在这种特殊的情形下，她是值得信任的。可是，一旦渝州之事尘埃落定，沈灼青明白，他们与她之间达成的一切信任都将不复存在。

他自小过的是苦日子，见惯了世态炎凉，到了朝云峰才终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沈灼青因身怀灵根得以离开尘世泥淖，他的父母却只能继续辛苦地捱日子。

他离开时带走的不止有他们的念想，还有那些父亲母亲常年在市井中摸爬滚打所习得的观心之道。

一次又一次接触下来，至此，沈灼青几乎可以确认，百里姰不是他们招惹得起的人。

他一面应承着百里柯，一面将余光投向裴思静，心中暗自下定了主意。

若做师兄的无能为力，也只好求助于长风真君了。

……

徐乐宜坐在窗边，一滴露水从高大的乔木上滑下，“啪嗒”砸在窗棂上。

她手上拿着百里姰命人送来的那串璎珞。不知为何，比起妆奁里那颗残缺的宝石，眼前这串璎珞反倒更能叫她回忆起与母亲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这几日梦中全是母亲的身影。

徐乐宜梦见幽州城，失去灵钥庇护后的石板街上尸横遍野，漆黑的天空上满是邪灵妖物，杀人如麻，嗜血害命。母亲就站在堆积成山的尸体面前，声泪俱下地质问她为何要与妖邪为伍，残害幽州百姓。

她不是没做过类似的梦。

刚盗走幽州灵钥那阵，徐乐宜几乎每晚都会尖叫着从梦中醒来。那时候无寂总是守在她的床边，温言软语地哄她重新入睡。

这个世界妖物横行，为了保护百姓的生命安全，朝廷与四大仙门通力合作，在每个州府设立镇妖军作为日常斩妖除魔的卫队。

镇妖军遍布天下，却只有四个地方例外。作为四州之一，幽州不同于其他没有灵钥护佑的州县，根本不需要，也没有镇妖军驻守。因此一旦失去灵钥，幽州必然沦陷于妖魔，城内也必将生灵涂炭。这就是母亲宁死也不愿帮助徐辉盗取灵钥的原因。

徐乐宜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刚盗走灵钥时才会整夜整夜噩梦连连。

她紧张地等待着幽州传来的噩耗，却未曾想到失去灵钥的幽州似乎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百姓安居乐业，市井依旧繁华。

徐乐宜简直不敢相信，以至于在无寂将这幅画面通过铜镜展现给她时睁大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

见她疑惑，无寂正要解释这其中的玄机，却不料徐乐宜及时打断他，岔开了话题。

从那天起，她再没做过噩梦。

徐乐宜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阴影，幽州从此永远平安无事，她盗取灵钥的行为并没有酿成任何不可挽回的苦果，可她其实清楚，自己根本是在自欺欺人。

徐乐宜隐隐猜得出幽州能维持现状的原因，她不是凡人，更不是傻子。

失去了灵钥还能安然无恙的幽州，只有可能是找到了能暂时替代灵钥的东西。

徐乐宜不敢去猜那是什么，更不敢细想这其中到底有多少人付出了怎样可怕的代价。

她投入无寂的怀抱，鸵鸟似的逃避着良心的谴责，直到怀中的人变得冰凉刺骨。

偷假灵钥前，徐乐宜主动约见了无寂。这一回，她将见面的地点约到了王府之外。她告诉无寂，自己不想再见到他的幻影。

不知为何，这次出府格外顺利。

徐乐宜面见过王妃，随意找了个无关痛痒的理由。她心底有道微弱的声音在叫嚣着“不要”，可洛景熙竟想也没想便欣然应允，临别还不忘叮嘱她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她拿了令牌，一路上畅通无阻。

裙角在春风中飞扬起来，徐乐宜流畅地穿过环廊，动作是从未有过的大步流星。冬青不在，她一个人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走去，仿佛无限接近梦中的自由。

一切幻象在踏出建宁王府时烟消云散。

渝州街道是超过幽州的繁华，即便全城下了戒严令，依旧阻挡不住人流如织。

街角有几个士兵装扮的人正拿着名册挨家挨户地进出，像是在找人，又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

大街中央，有人摆开排场，吆喝起来。徐乐宜认得，那是渝州远近闻名的算卦先生，自号“一字仙”，专门占卜吉凶，嘴里却从没有过一句好话，因此深受渝州百姓嫌弃，每回出摊都免不了闹出几桩笑话来娱乐大众。

她看着眼前繁华的景象，心底泛起阵阵钝痛。

一字仙的摊子前已经聚起来许多看热闹的人，徐乐宜强迫自己别开视线，加快步子，逆着人流走去。

正东方拐过一条狭窄的巷子，尽头有处人迹罕至的纸烛铺，因为闹鬼的流言成为一处弃屋，那便是她与无寂约定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