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受气小寡妇
江城，丁宅上下一片素缟。
长房的管事嬷嬷正教着规矩：“所谓食不言寝不语，贵妇人吃饭不仅不会说话，就连手里的银箸子也不会碰出声……”
一个“音”字还未说完，只听铿铿两声响，一身未亡人打扮的美妇人豪迈地抓起了银筷子放在碟子里敲齐。
管事嬷嬷见状嘴角一抽，年轻貌美的太太讪讪一笑，道：“回李嬷嬷的……”一张口又犯了错，她只好尴尬地搔了搔头皮，“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说罢，低头夹了一大筷青菜塞得嘴里满满当当的。
李嬷嬷差点气绝。
刚嚼了两口，一阵苦味直冲天灵盖，咸得人都能把苦胆给吐出来。
“盐不要钱的吗？这一口都够我们庄稼人吃一年的！”
“大太太！”李嬷嬷面色一冷，但片刻过后还是挤出了微笑，“您消消气，要不……尝尝这碗粥吧。”
这位丁家大太太之所以庄稼人长、庄稼人短的，正是因她出身乡野。
她来丁家虽有三年了，当主子却只半年光景。原是卖身进来当下人的，没想到梳洗完了一瞧倒是天姿国色。大老爷丁绍秋又是个屋里没人的鳏夫，对这丫鬟看久了便起了心思，讨了她当填房。
打那以后，她不再是爹娘嘴里的赔钱货，而是有名有姓的顾惜兰了。
可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取个体面的名字不难，想让她养出几分大户人家的气度却颇为不易。为了教导她，李嬷嬷累得头发都白了。
远的不说，就说此刻吧。勺子只能舀起一小口，顾惜兰吃得不甚痛快，干脆抄起碗来干了一口。
李嬷嬷“哎呦”一声，皱眉道：“您是丁家的大太太，不是什么饿死鬼投胎！”
侍立一旁的小丫鬟实在忍不住，忙别过脸去抿嘴偷笑。
顾惜兰却苦着脸道：“这几日的饭菜不是齁甜就是齁咸，我是真的快被饿死啦！”
李嬷嬷心里也不痛快，却仍是不忘教导她：“小口抿茶、小口吃饭，食不言寝不语，再学不会，就给我抄一百遍！”
顾惜兰脸色旋即一变，唇舌间同时传来一阵痛感，姣好的五官便皱成了一团。
食不言寝不语，再学不会就要罚抄！这话吓得她不敢动了，干瞪着眼在那比手画脚的。
李嬷嬷又瞧不过眼了，道：“您是主子，难不成当着下人的面连话都不敢说？”
“有石子，石子！”顾惜兰闻言一面诉苦，一面腹诽贵妇可真难当，说话不对，不说话还是不对。
“快吐了快吐了。”李嬷嬷急得带说带跑，忙端了漱盂过来。
顾惜兰漱了口，方问道：“我现在能说话了吗？”
李嬷嬷直觉不妙，却也只能回道：“当然能。”
有了这话，顾惜兰怒冲冲向外跑。
“都是一吊钱，跟粗使丫鬟比，厨子的工钱拿得也太容易了吧！以后厨房的活儿我自己干，工钱也算我的！”
什么？大太太要干厨子的活儿？还要领厨子的工钱？
李嬷嬷下巴都快惊掉了，无奈地扶了扶额，追在她身后高声道：“我的小祖宗，快给我回来！你现在是主子，不是什么丫鬟下人！”
顾惜兰从前跟着李嬷嬷做事，自然听得懂李嬷嬷此刻有多生气。心里不由一惊，吓得双脚失了章法，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好在她年纪轻，从小又摔打惯了，一个翻身便又站直了。
只见顾惜兰钗环上挂着一绺青草，那一脸的憨态看得李嬷嬷又好气又好笑。
可等她一开口，李嬷嬷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我知道我是主子不是丫鬟。可、可是李嬷嬷，就因为这样，那厨子的工钱也算是从我口袋里出去的，我自己也确实是会做饭呀，这一吊钱给得也太冤了。”
随便抡两下勺子就有一吊钱，而一吊钱足够一家子人一个月的吃用，叫顾惜兰怎么不心疼呢。
李嬷嬷再次扶额，咬着牙冷哼道：“丁家的大太太差这一吊钱是吧！”
顾惜兰见她气得脸都绿了，也不敢再辩了，忙仰头望天。
没办法，谁叫顾惜兰苦日子过惯了。即便背过身去，手指依然不受控制地掰着，嘴里碎碎念地算道：“一月一吊钱呢！一五得五、二五一十，一年下来……”
李嬷嬷耳朵还没聋呢，这时终于爆发了，开始细数她最近干过的“好事”。
“您什么时候才能有个主子样儿啊？那日二太太的娘过来瞧您，虽说她是长辈，您得给她老人家行礼，可您不能张口就自称奴婢呀，惹得二太太笑话了大半个月。还有孙家的三奶奶来给大老爷吊唁，我附在您耳边说请客人喝茶是要您发句话。您倒好，二话不说亲自拿了水吊子来沏茶，看得人家三奶奶眼睛都直了。”
顾惜兰理亏，只得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听训。
李嬷嬷叹了口气，让她先回屋，她便亦步亦趋地照做。
顾惜兰低头坐在罗汉床上，一点架子都没有，话也全是李嬷嬷在问。
“坠儿，你究竟去过厨房没有？大老爷五七刚过，这些看人下菜碟的老货就敢如此慢待大太太，真是岂有此理！”
“怎么没去，可厨房的婆子只想着巴结二太太屋里的差事……”坠儿说着话，心里一委屈，习惯性地就想挨着姐妹诉苦，半条腿就架上了罗汉床。
李嬷嬷虽未开口，但一记眼刀飞来，吓得坠儿灰溜溜爬了下来，缩了缩脑袋，接上说：“她们嫌我添乱把我给撵出来了。”
被撵出来了？
从前住通铺的时候，顾惜兰和坠儿最要好。这个大太太，顾惜兰才当了半年，倒是丫鬟的活儿干了两年多，听了这话，她自然气不打一处来：“她们居然撵你，哪儿来的脸啊！你记不记得有一回厨房的婆子打瞌睡，把大老爷的海参给炖坏了，那婆子提了两斤腊肉，托咱俩替她说两句好话，那时候知道开口闭口姑娘长、姑娘短地拍马屁，今儿居然撵你回来？这不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嘛，她们一点旧情都不念的吗？”
李嬷嬷听得都快七窍生烟了，坠儿见状忙扯住顾惜兰的衣角给她递眼色，好容易才让她闭了嘴。
屋里尴尬地静了一晌，李嬷嬷方才开口：“你也是烂泥扶不上墙，她们撵你你真就乖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