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即便稍稍甩开身后杀手,萧震也不敢耽搁。看了看四周地形,他面色苍白,似乎已经不够力气抱我,只能长臂揽住我,跛行带着我往林中深处去。
夜行坎坷,连萧震都脚步虚浮被磕绊几下。我抬头看他,见他脸上汗水已经顺着下巴低落,便有些惶然,生怕他无能,不能护我到安全之处,更何况他……
我咬了咬牙,主动承力支撑住他身体,软声道:“将军是不是受伤了?重龄扶着将军罢?”
“末将不敢。”萧震面色苍白,明明是强弩之末,仍在逞强。
我见这种境况下,他仍没有丢下我,应该……
我又放软声音:“将军,此刻你我亡命之中,何须顾虑许多。若没有将军,重龄也绝难逃出生天。”
萧震这才收起了些平日的矜持,低声道:“公主,得罪了。”虚虚在我身上放了些重量。
如此我们走得便比刚才快了些许,只是又走了一段路,萧震忽然停下,低头看了看我脚踝。
我傻傻见他蹲**,竟不顾礼仪将我裙角拎起,露出脚踝。
我穿了一双缀着珍珠的丝履,脚腕上是一串纯金的八宝金铃。
萧震抬头看我一眼,不及我反应,已经将我脚腕上那串金铃一个一个捏了个扁。
“将军……”
“此物响动太大,还请公主恕罪。”
我看他又要跪下请罪,忙将他扶起:“将军不必介怀。”
此事揭过,萧震带着我林中夜行,走的都是荒野,并无小路,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走得双腿发软,脚掌作痛,不知是不是被野草割伤,才见到前方有一处数丈高的银涧垂落,涧前是一滩碧潭。水面幽幽,还未走近之时,就已听见水声淙淙。
萧震领着我下水,往那山涧行去。萧震看见我面上疑惑,但他面色益发苍白,似乎气力将近,已没有力气解释,到那涧水前牵着我进去,我方看到此后洞天。
里面是个数丈大小的石洞,因在涧水之后,内里阴凉湿滑,稍有不慎就要滑倒。
萧震带我进来后,似已再无力气,扶着石壁缓缓坐下,大口喘气,豆大汗珠顺着他脸颊滑落。
我忙凑到他身旁,关心道:“萧将军。”
萧震唇色发白,面色灰暗,胸口起伏剧烈,他闭了闭了眼睛,后背靠在山壁上,喉结滚动却说不出话来。
我等了半晌见他不回答,便伸手推了推他,没想到我只轻轻一推,他竟闭着眼睛倒了下去。
我今夜见的死人太多,已经吓怕了,差点惊呼出声,又怕被人发现,忙咬住嘴唇。
我心中害怕,若萧震死了,我根本不熟悉这里地形,如何能逃出去。即便大昭将士搜救,杀手也在此处寻找,难保我不落入敌手。
我颤颤伸手探他鼻息,还好虽微弱,却仍尚在。我又伸手放在他额头上,才察觉他额头滚烫。夜风吹过,我自己也打了个冷战,这才发现,我两人一直都是衣衫湿透夜风中奔袭。
我推他叫他名字,他也不醒,我便在他身上查探起来,翻过他后背,才见到他右箭头中了一箭,衣服被刺破,我翻动看见那箭头已经没入肌肉里,不知多深。还有右臂衣衫已经被染得通红,我揭开衣服才看见他上臂上一道深深刀痕,血肉翻开已经见骨之深,血还在留,已不知出了多少。
我又仔细查看他胸口衣服拿出破损,静默良久。
萧震晕厥过去,我一人在这山洞中很是害怕,怕被杀手找到,我今日必死。
可今夜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他们都是为我而死。
我必不能死,我一定要活着。
横碧,还有那些将士。
我不能让他们白死。
今日我穿的是烟波准备的一身轻便罗衣,虽行动方便,却有些单薄,此时湿透夜风一吹冷得我牙齿打战。我低头看了看萧震手臂上伤口,暗暗咬牙,狠下心将襦裙外的丝衣脱下,就着冰冷涧水洗了洗拧干,给萧震将手臂上还在出血的伤口裹上几圈系紧。起初那包扎处还有血渍渗出来,染透丝衣,我又紧了些,终于不再出血。
我独自休息一会,恢复些气力,见萧震仍在昏迷,这样下去,他虽止住血,却也不知能不能保住性命。我撑着石壁站起身来,掏出丝帕去沾了些水,回到萧震身边,给他擦脸。我擦了一会,见他脸色比方才好些,回复了些血色,他嘴唇苍白干裂,我又过去沾了水,慢慢喂给他,再将丝帕放在他额头上。
我靠在石壁,四周阴冷,心中却不知为何很是清醒。
总要活下去。
我定然要活下去。
边关战乱刚息,国本大伤。母后集权,犯下大错。父皇罪己,保下西宁王最后一个孩子。我自请出塞,换来边关三城一时瓦全。万千将士埋骨边疆,我一路走来无数人拼死护我姓名。若我没有到拓歇天都,今日凌渡,又成明日尸城。
我要活着到拓歇。
谁都不能挡我。
忽觉身旁人似乎动了动,我忙跪伏过去察看:“将军?”
萧震缓缓睁眼,眼神虽有些涣散,但还算清明,见我在他身旁愣了一愣:“公主……”
他眼神有些震惊,我顺着他视线看,才知道他看到了我赤裸肩膀和湿濡裙衫。
我面上流露些羞耻,后退些许,双手抱着肩膀,将头撇在一旁。
萧震也慌忙移开视线,发现自己手臂上系着我的丝衣,明白过来。
他挣扎一下,勉强撑着石壁坐起,又喘了几口气,往四周看了看,才对我道:“此处是末将在凌渡关驻守时候,与属下打猎时偶然发现。此处甚为隐蔽,公主可宽心。今夜来的杀手不同以往,极其高明,恐怕想要公主性命这人极难对付。但他们再厉害,却也绝想不到在山涧后别有洞天。”
他才说了几句话,就抚住胸口咳嗽起来。我连忙又顾不得礼节上前扶住他。
萧震眉头紧皱,似极痛苦,也不再道学地推开我。
他平复许久抬头看我:“末将背后中箭,应是伤到肺了。”
我眼中担忧看他:“那、那怎么办?”
“末将取不到,要劳烦公主替我将箭取出。”萧震语气虚弱。
我连忙点头,但又不知如何去做,只能无措问道:“重龄要怎么做?”
萧震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扶着我手,借力再坐直些,左手扯破右侧衣袖,又解开衣襟,竟当着我的面脱掉上衣。
我一时惊讶,眼睛连忙闭上,转过身背对着他。
过了一会,听见裂帛之声,又有窸窸簌簌声音停下,才听萧震道:“末将无礼,还请公主恕罪。请公主取箭,不而已而为之。”
我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红着面颊转过身去,却低着头不敢看他。
萧震望着我的样子静默了片刻,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末将予公主的匕首可还在?”
我点头,但仍低着头,面若滴血,跪坐在地上,一手遮着肩膀,一手抓着裙角,将罗衣都抓得满是褶皱。
他又是沉默片刻,继续道:“公主用匕首替末将将箭头挖出即可。”
我从袖中取出匕首,神色忐忑抬起头看他,有些怯懦道:“将军,本、本宫……”
“公主不必担忧,我方才探察过,不及要害。公主大胆便可。”
我抬起头看着萧震,见他神色镇定,似乎真无不妥,才大着胆子过去。
萧震平日极重礼数,从不懈怠,将军袍服一向得体,只让人觉得他身形高大挺拔,甚至有些儒将气质。此刻赤裸上身,露出一身虬结筋肉,才知他肩宽背阔,蜂腰长腿。
我暗自腹诽,平日倒是看不出。
我绕到他身后,看清他后背,不由惊呼一声。
除了他肩上那一道没入肌理的羽箭,他背后纵横交错不知多少疤痕。
我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顺着那些疤痕划过,惊骇这人受过这样多伤竟能不死,着实叫人咂舌。
我正惊叹,萧震忽转过身用力握住我正在他背上乱画的手,面上不知为何有些沉沉。
我傻傻看他眼睛,真心道:“你们武将都像你这样厉害?”
萧震本来眉间有些阴郁,听我说完,眼神有些复杂,但眉间阴沉却散去些许,他避开我眼睛,顿了顿,淡淡道:“行伍之人,都有几道旧伤。”说完,松开我手,转回身去。
我方才察觉他有些不悦,见他没有与我计较,我也会看人脸色,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拿着匕首,望着他背影,有些出神。
几个念头闪过,我听见萧震疑惑声音:“公主?”
“哦、哦。”我诺诺应了,望着他肩膀伤口,咬了咬牙,狠下心,两手握住匕首刺了下去。
我手很笨, 又优柔寡断,一点也不干脆,几番才拔出箭头,白白叫萧震多吃了许多苦头,他肩膀也血肉模糊,但还在没有伤到要害,那箭头也不如想象中深,并无太多血出来。
萧震此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似是根本不知道疼痛一样。可我回头见他面色苍白,满是冷汗,连忙拾起一旁的丝帕,又去洗了给他擦脸。
我给他擦拭过面颊,抬起头,却见匕首已经被他收起了。
我正发愣,又听萧震道:“劳烦公主,将卑职脱下来那件长衣也洗一洗。”
我讷讷“哦”了一声,赶紧捡起衣服细细洗过,交还他手上。萧震力气极大,他不过随意拧了两下,那衣服就连水都不滴。他随手撕了两下将白色长衣下摆撕成尺宽的布条,又道:“再请公主帮末将包扎些许。”
我没有犹豫,接过布条,凑过去为他包扎。
我本坐他对面,包扎时只得凑近,将布条绕过他手臂,从肩头斜着绕到另一侧,他身形又高大,虽是坐着我也得双膝着地立起身体,将头探过去方能查看他肩膀后背。我本缠得很是认真,只是起身时总是觉得有些怪怪。
我又直起身,从他左肩下绕过布条到胸口,再斜着拉到他另一侧肩头要再缠一圈,忽觉腰上一紧,我疑惑停住,感觉温热吐息正在我右侧肩膀处,很有些灼人。
我呆呆低头,疑惑看着萧震,但他没有抬头,我看不清他表情,只觉得他扶着我腰的手极热,将我向后推了推,将我从他身上推开些,沉默许久才声音粗哑道:“够了。”然后不待我回应,将我手上布条接过,自己在胸前打结,并不看我一眼。
我心中疑惑,不知自己方才又有哪些地方惹到他。只是觉得他竟连“多谢公主”四个字都忘了,有些愈加放肆。
但他此刻伤重,我自然不好说什么。
萧震没再说话,面色看不出喜怒。我摸了摸空荡荡袖口,也没有说话。
山洞中一时间竟沉默下来。
我其实已十分疲乏,此刻安静,我竟然靠着石壁,不自觉打起瞌睡来。迷糊中后脑撞到石壁上,痛得我一下睁开眼睛,正看见萧震眸色幽邃不明情绪看着我,我困意顿消。
萧震看了我片刻,其实他视线十分无礼,平日他绝不敢这样看我的。
我袖中手微微握了握,揉揉眼睛,声音带着未消睡意,有些哝哝嗔怨:“将军,这里很是潮湿冷硬,很难睡。” 说完,对他微微露出笑容。
萧震又看了我一会,缓缓移开眼睛,伸出长臂,将一旁已被撕得破烂的长衫捡起,朝我走来。
我心头一跳。
他慢慢走近,夜色浓深,石洞内透入的月光黯淡,他居高临下,我此刻只能勉强看见他背光面容却看不出神色。
我微微挺起胸口,却没用衣袖遮着肩膀,又抬起眼皮,眼中带着方才困倦的水气,仰起头来殷殷看他:“将军?”
萧震将长衣披在我裸露肩头,他的手倒是很漂亮,虽因刀枪满布厚茧,但修长白皙,指节分明,指甲干净。他手握着长衣襟口,在我胸前缓缓收紧。
我看着他双手握着衣襟在我胸前停留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忽然烫到一般连忙放开,背过身去:“还请公主将就一下,卑职担心公主风寒。”
我望着自己胸前被捏得有些变形的衣襟,心如擂鼓,但仍是露出笑容,语气柔顺:“多谢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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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更新半章,太困了,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