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烟波并未让我晚睡，早早换了一身轻便小衣便在榻上躺下。
我心中嘈嘈，闭上眼睛，耳中是夜来风声和湖边竹林晚涛之声。整个小湖周围严阵以待，肃穆非常。可府邸外仍热闹，这凌渡州府并不大，不远处有歌舞欢笑声从府邸外传来。
我躺了许久，仍未睡着，翻了个身，闭目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禀公主，子时了。”烟波仍是虽恭敬却冷冰冰的声音。
我轻轻“嗯”了一声，又心生侥幸，或许拓歇刺客见这里布局周密，放弃刺杀我也未可知。我握紧袖中匕首，不知又过了多久，才稍稍有了困意。
我半梦半醒之间，忽闻一道尖锐破空之声。
“嘭”一声，天光炸裂。
我惊骇坐起，看着不知是从何处射出一支烟花，在沉寂夜空骤然爆裂开来，散成无数花火，刹时间将湖面照得亮如白昼，守卫将士行迹所在顿时无所遁形。
“护驾！”不知谁高喊一声，湖边竹林中涌出众多将士，只怕这些是凌渡关的驻守将士，今夜被调来埋伏在州府中，等待将刺客一网打尽。
这小湖虽不大，但竹楼正在湖心，与岸边距离也超过一般弩箭射程。若想杀我，只能冲破萧震布下的重重守卫，到我近身击杀。
那烟火光亮很快熄灭，湖边只剩人影绰绰，人声嘈杂。埋伏在竹楼内的弓箭手四面而出，两层竹楼均密布一周，半跪在阑干后，绷紧后背，拉紧弓弦，只等刺客接近，一举射杀。烟波横碧二人也从腰间抽出长剑，侍立两侧。
但很有些奇怪，那烟火之后，似乎并没有刺客立即出现，仿若虚惊一场。
众人心弦紧绷，却无刺客出现。
烟波横碧对看一眼，眼中都是疑惑。
正在这时，又是一声凄厉长鸣，天空中又爆开一支烟花。随即两支、三支，越来越多烟花四处爆裂，有的不是射入空中，而是不知从四面八方不知何处平行射出。
“不好！”烟波忽然眼神一变。
“保护公主！”烟波话音未落，包围着小湖的竹林忽然四处起火，现下天气炎热，边关干燥，这竹林也是凌渡州府附庸风雅，从南十八州移栽到边关，一着火势大作，原本蛰伏在竹林中并未出动的将士也不得不躲避火势，从竹林中暴露出来。
那些乱射的烟火有的落在竹楼屋顶和地板上，竹楼虽不似竹林中许多干叶易燃，但掉落星火多了，屋顶也燃烧起来，熊熊而起，愈演愈烈。
“这些拓歇刺客中是谁想的计策，好生阴毒。” 横碧眼神冷冽，低咒一声。她与一旁烟波低语两句，又回头对我道：“公主，竹楼起火，一会这里也要烧起来。即便救火，只怕这些烟花源源不绝，此地不宜久留。主人还准备了其他藏身之处，我们先回湖边。”
横碧眼神坚定，似与平时换了个人。我偷偷握紧手中匕首，慌乱朝她用力点头。
湖边萧震尚在，有守卫得了命令长吹弓角，有些躁动的将士又被安抚下来，有人调度安排一部分将士采水救火，尤其是廊桥之上，更是不能被火烧断。还有一部分仍守在原处，弓箭手对准四周。
“护驾！送公主回岸上！”烟波高喝一声，守备那些将士虽是萧震的人，但也并无异议，见火势凶猛，已经顺着廊柱开始蔓延，护卫便撑开铁盾， 挡着火势送我上廊桥。
正在我往湖边疾行之时，等候许久的刺客终于四面倾巢而出，有人从屋顶起落而来，有人搭了索绳滑落。守卫立刻搭弓射箭，不少高处来不及落下的刺客已被射中跌落。但此次刺客人数远超我想象，他们有的自高处而来，虽容易暴露，却也极易射杀守卫。不一会，第一层守卫已经死伤大半，但昭国将士训练有素，立刻有人补上缺口。还有刺客背着火箭而来，他们不射杀将士，只朝我而来，我被烟波横碧护在当中，又有将士层层守备，他们射不中我，便射廊桥，那箭头带着油包，射到桥上迸开，将我前后廊桥都点燃烈火，比烟火燃起的火势更难扑灭。
不一会，我四周就已浓烟滚滚，前路看不清晰，只能闻道浓烈烟尘，其中还有些古怪味道。横碧忙用她长剑刺穿手帕，伸到桥下湖水中沾湿，又捂住我口鼻，对周围人大声道：“油中有毒！”众人忙纷纷撕了衣服沾水捂住自己。
但待众人收拾停当，再看前路，前面尚有两三百步的廊道依然陷入熊熊烈火，再难行进寸步。
而我回首望向竹楼，也已成火海一片，火势顺着廊道朝我们铺来。
“糟了……”烟波也望着火海，口中喃喃。
众人纷纷望着两侧夹击而来的火势，连忙摘下头盔，舀水救火。但这也不过杯水车薪，油上烈火，如何能被这些许水扑灭。
我望着四处潮水一般涌出的刺客心中惊骇，脚下也有些发软。我数次遭遇击杀，但第一次亲眼目睹我的守卫与刺客厮杀景象。
漫天羽箭交错，厮杀震天，时不时火光闪过，照亮我周围人脸上表情。
我望着岸边，更比这里凶险千万。刺客人数几乎不比萧震的将士少，铁了心要今夜将我碎尸万段。可到现在，我连要杀我的人是水都无从得知。
“公主可懂水性？若廊桥陷入火海，奴婢只能冒犯，带公主入水。可若入睡，周围无人为公主挡箭，公主务必在奴婢二人身后。”横碧面色沉重，知道已无希望从廊桥过去。
我点了点头：“懂得。”我当年在宫外遭人刺杀，被迫与明夷珩水中逃亡，此后母后便专程找人教习我水性，我虽不精，但尚且也过得去。
横碧眼中总算放心些许，朝我点了点头，又回头对众人道：“跳湖！”
“是！”
烟波横碧二人拉住我手臂，带我一跃而下，我刚入水，方才站立的地方就扑簌落下七八支火箭，熊熊烈火将竹制廊桥烧得酥烂，轰然一声，断在湖中。
我沉浮几下，手臂被她二人护着，倒是并不吃力。周围将士还是努力将我们包裹其中。但刺客已经发现我们落水，从岸边砍了翠竹，浇了油烧着，推入水中，绑着绳拖着着火的翠竹朝我们方向四面而来。也有刺客干脆拼着死，不顾身后将士击杀，搭弓瞄准，朝我方向纷纷射箭。
一时间，漫天羽箭几乎都要朝我头上落下。将士们见状用盾支起挡在我头上，只听“铛铛”金锐交鸣，我未受伤，但鼻息间散开浓浓的血腥气。
我低头看了看湖水，都已被鲜血染成暗色，连水中我自己的手都看不清了。
“护驾！护驾！”
我耳中都是将士们嘶哑呼喝，我身边护驾的将士越来越少，岸边的大昭将士见我受困，不顾身后敌人，跳入水中朝我游来，只是许多游不到近身，已经缓缓沉入水中。
烟波带我游行许久，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她喘了口气，往我方向开来，忽然变了脸色，张口愣住了，眼中缓缓积了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也愣了愣，看向旁边。
横碧已不知何时闭了眼睛，唇上已无血色，只是手还死死握着我肩膀没有松开。
烟波望着横碧尸首，只是静了片刻，便用手抹干眼睛，眼中发狠，将横碧握着我手臂的手一点点掰开，用力一推。
烟波深吸了一口气，眼中虽又湿起来，却并不眼泪再落下，转过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又看向前面，与最后几个将士支撑着我往岸边游去。
我回头望了一眼，横碧尸首已缓缓没入水中，再不见了。
距岸边尚有段距离，但烟波忽然停下，眼中惊骇。
我见过她以来，她几乎没什么喜怒，即便今日我遇刺，也镇定非常。可是此刻烟波神色着实让我疑惑，故而抬起头顺着她眼神方向看过去，才见我们四周竟然已经被燃烧着的翠竹包围起来。那些刺客用绳子拖着翠竹入水，原来就是为了现在在水中将我们死死围在当中。
有水中刺客见我们已无处可逃，朝周围人一扬手，周围刺客立刻涌上，将身后背着的牛皮**取下，往竹围之中倾倒。
过了片刻我才闻出竟是油味，只要一道火星，竹围之中变成火海地狱。
连烟波都呆住，满眼绝望，似困兽已入绝境。
我望向四周，厮杀声如此接近，此刻却如隔了一道隔膜，竟隆隆一片，听不真切。
已有一个刺客扬起火折，丢入竹围。
腾一声火光暴起，我眼前全是红色。
那一瞬似是过了很久，我见那火焰扑面而来。
“公主！”我听见有人叫我，又听一道爆裂之声，身侧长竹被人从外劈开，水面从外涌来，冲断凝成一片的油面，竹围也被打断，飘向四处，那火焰也被风吹着油往四处分散，连刺客也只能慌忙躲避。
有人拉住我手腕，见我被吓得发懵，便朝我身后烟波和将士道：“你们在后断路。”
“是！”烟波与几个将士应了一声。
“公主随我！”那人手臂不知比烟波有力多少，拉我一把，我便被他包进怀里，掉头往来时方向游去。
我心跳如擂鼓，他不及烟波心细，带我前游不知让我露在水面，害我喝了好几口水，我被呛得受不了，才忍不住推了推他手臂。
他低头看我一眼，见我狼狈并未安抚，只是将我身子调转，本事他贴在我背上带我，现在成了我正面被他抱在怀里，将脸颊埋在他胸口，不过这样，我倒是不呛水了。
“此行逆风，火油飘不过来，即便射箭射程也要缩短。他们主力又在西面，我们从水路往东，他们走陆路已经追不上。”萧震声音沙哑，应是今日嘶喊太多。
“多谢将军。”我在水中游了许久，早已气力不济，只是求生本能支撑，让我不能停下。现下萧震带我，我完全不必施力，才完全松懈下来，靠进他怀里。
四周越来越暗，火光渐渐不见。身后厮杀之声越来越远，连烟波和那几个将士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实在太累，闭上眼睛，只觉得水中冰冷，不知过了多久，被人握住双肩提起仿若失重，张开眼睛，才发觉我已被萧震抱上岸边。
我四顾此处，应是接近湖东。
萧震不理我发呆，只是将我又抱起，步履矫健，似我一个成年女子轻若无物，往不知何处去。
“杀手必然片刻便到，末将曾在这里住过，前面是马厩，州府往东直连后山，有一道侧门可以逃出。拓歇人今夜恐有千人，必然筹谋许久躲在城中，熟悉城内街道。但他们必然不熟山内地势，末将带公主入山躲避，好过城中。”
他不等我回答，已经带我道马厩，牵了一匹黑马出来，将我抱上马背便从我身后上马，将我扶住。
他说的没错，我们刚上马身后已经人声紧逼，口中说的都是拓歇语。
萧震皱眉，单手一拉缰绳，马蹄声引起刺客注意，立刻朝我们方向冲来，还放了哨箭，引得更多人注意。
萧震不敢耽搁，快马疾驰，夜色中带我奔入山中。
我在他怀中，感觉夜风凛冽，回首整望见他胸口衣襟处似乎破损后被人修补过，不由微微一愣。
身后杀手紧逼而来，我在他怀中虽看不见身后，但仍能听到逼近的马蹄声和箭矢破空之声。
萧震额上渗出细汗，脸色有些苍白，御马夜行，但始终甩不开身后刺客，一直不过百步距离。
我们越跑越远，我向前看到了一处山道转弯。
忽然马匹长嘶一声，猛然跪地跌倒，必是后腿被箭射中。
萧震一手护住我，马匹到底之时借势翻滚到山道一下。
身后杀手自然不肯放弃，铛铛几声，在山壁卡住绳弩，紧跟着滑行下来。
萧震一手抱着我，额头汗水更多，面上也有些吃力之色。
我怕他丢下我独自逃跑，偷偷握紧手中匕首，小心翼翼看他：“将军……”
萧震脸色苍白，并未回答，也并没有回头看，他身体撞击在山石之上发出闷响，也只是咬牙将我护在怀中。
其实他也可以滚落之时借力慢些，这样他也不至于撞在石上如此凶狠，但他丝毫不敢，不知滚落多久，也许是杀手的弩绳终究不够长，总算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