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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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宁王与西宁王妃朝宴未至，说是回朝途中在归雁关重阳驿遇到大雪封山，无奈之下只发了快马行驿带了书信回来。
那个公子珩搬进以前寰住的丹宸宫。
母后说珩以后要同寰一样住在永明宫中，直到他成年再配往外疆，守一道关，治一座城。将来或许同他父亲一样，远离信陵，一生再回不过两三次。
今天又下了大雪，阿仪让几个宫人多搬了几支暖春炉进来，殿内融融，连多着件单衣都嫌热。
冰雪封城，太傅得了恩准不必入宫，我也免了一日尚学。
我懒懒歪在榻上，只松松绑了头发，赤着脚，逗着怀中的哈巴狗。一旁阿仪将殿内新存的几十株盆栽的火鹤牡丹。
这火鹤牡丹甚是有趣，只在冬天开放。花叠吐蕊，金红明艳。今日重雪沉云，外面乌压压天光黯淡。虽是白天，殿内掌了玲珑灯，光彩流离，花影重重。
“公主，您穿上鞋袜，莫要着凉。出了正月，陛下要去春猎。城外青屏山围场到了春天总有菱花野鹿。我听皇后身边的存尔说，今年春猎信陵的大好青年都要接皇后的帖子，看看今年‘鹿死谁手’。“阿仪说着，朝我眨眨眼睛。
提到这春猎我就心烦。母后分明是想借机选婿。可是，这春猎不过是背着弓箭骑射而已。听闻那蔺家少年先天体弱，从未习过骑射，那……
想到此，难免心头烦闷。将那哈巴狗随手推到地上。这软榻不高，那哈巴狗摔到地上，翻了个滚又站起身来，眼神有些可怜，又巴巴地凑过来，围着我垂着的手转圈，还舔了两口。我更是心烦，坐起身来，又踹了它一脚。那哈巴狗才受了惊吓，后退了几步，远远巴巴地看着我，伏在地上小声呜咽。
阿仪见我面色恹恹，赶紧快走两步，上前抱起狗儿，轻轻安抚着拍了两下。那哈巴狗便依偎在阿仪怀里不出声了，可眼睛还是像是两颗水灵灵的黑葡萄，远远小心地看着我，像是等我叫它过去。
这哈巴狗是阳城大夫长公子送来的一个玩物。送来这半年我也没抱过两回，平日只放在阿仪那里养着，连名字都懒得取。
看着那哈巴狗在阿仪怀中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忽然想起前几日搬进来的少年。
我随意招了招手，那哈巴狗吐出舌头哼哧两声，一下子从阿仪怀中跃下，几步就又跳回我的榻上，想在我身上蹭蹭，但刚才被我踹了一脚又有些不敢，只老老实实靠在我腿上，吐着舌头，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伸手挠了挠狗儿的下巴，那哈巴狗立刻舒服得眯起眼来，倒在榻上翻起肚皮，扭着身子想要我再挠它几下。
“阿仪，你把公子珩带来。他来了几日，我这个堂姐还未尽过地主之谊。”我托着腮，随手逗着狗。
阿仪应了一声，不消片刻，便将人带了回来。
公子珩穿了一件压青长服，这种长服在我大昭通常是无官阶的百姓青年才会穿的便服。他在我永明宫里如此不合服制，难道就没人教他？
公子珩站在我榻前七八步的地方停下，深深低着头，并不看我。
我今日衣衫单薄，还打着赤脚，说来也是衣衫不整。但公子珩是我同姓堂弟，他见我要叫一声阿姊，我也未曾将他放在眼里，便懒得收拾。
我稍稍坐起身，将狗儿抱进怀里。身后阿仪拿了件半透绣芙蓉的薄衫给我披上，又将我头发掏出来，找了只赤玉簪子松松挽起。
我眯了眯眼睛看着公子珩，他这人不知是不爱说话，还是木讷，见我不知道行礼叩拜就算了，竟然连叫都不知道叫一声。
我手里一下一下抚着狗儿，那狗儿胆子也大了些，眯起眼睛缩在我怀里舒服地吐着舌头：“你叫珩，你知不知道你有个哥哥叫寰。他以前就住在丹宸宫。”
那公子珩看起来真是脑子不灵光，虽长得颇为清秀甜美，但神情木然，表情呆滞，我问了他话，阿仪在他身后提醒了好几遍，他才缓缓开口：“知道。”
我抿了抿唇，想不到这个母亲上不得台面的庶子，竟然敢这般怠慢我。
“难不成你在拓歇没人教过你大昭国话？我问你话，你不懂不成？”
公子珩垂着头，又是半晌未作声。
我见他对我爱答不理样子，心情更是差：“真是有娘生没娘养。我这狗儿都能听得懂人话，莫非你却不能？”
公子珩手在长袖中微微握紧，但仍是不发一语。
“既然没人教你，我倒是好心。你叫我一声娘娘，我便做你半个母亲，以后你学昭国话我亲自教你。怎么样？这大昭谁人不想要我明夷重龄垂青。你有天下第一的好福气。”
这公子珩一进来就像个木头人一般，此时听见我说完，方才抬起头。
一双漆黑瞳仁，只是眼轮中掺杂着暗红颜色，与常人极其不同，似是囚徒困兽，带着几分凶狠。
我和他眼睛对视，吓了一跳，手上一紧，抓得手中狗儿发出一声惨叫，挣脱着逃出我怀中。
我心头惊魂未定，但又不肯叫他看出来，强撑起气势，扬起下巴冷哼道：“谁准你这般放肆看我。待西宁王妃回到信陵，我要她把你给我，我看你要不要叫我一声娘娘！”
我转头看见狗儿瑟缩在阿仪背后，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怒道：“阿仪，那哈巴狗还没有名字，我看就叫髭珩。髭珩！髭珩！”我叫那狗儿名字，那哈巴狗也通人性，知道我是要拿它撒气，在阿仪身后打着转不敢上前。
我气得够呛，喝道：“这畜生就是听不懂人话！活该生生世世做条狗！”
“不知公主还有何吩咐，珩稍后要去毓甯宫。若公主无事，珩便告退了。”公子珩听我指桑骂槐，脸色仍是漠然。
我看他一副半死不活样子，气得半死。
这偌大的永明宫，这大昭的万里江山，谁不顺着我明夷重龄，谁敢给我脸色看？
母亲说过，我是明夷重龄。
别人对我好，是应该的。对我不好，是应该死的。
这个公子珩今日这样对我，以后我自有法子整治到他服帖！
“髭珩！”我又喝一声。
那哈巴狗许是察觉到我已动杀心，瑟缩着从阿仪身后逃出来，蹭到我脚边，小声呜咽。
我起身，又嫌它挡路，踢了狗儿一脚，虽不用力，但狗儿还是滚了几滚，趴在角落不敢动弹。
我赤着脚缓缓踱步走到公子珩跟前。他小我两岁，此时身量和我差不多高。我平视着他，却有些不敢看他眼睛。咬咬下唇，只盯着他眉心，扬声道：“小畜生，你叫我一声娘娘，我便放你走。若你不叫，你今天就别想踏出重掖宫半步！”
公子珩脸色发白，我离他极近，能看见他睫毛轻颤，喉结滚动，似乎在压抑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过了很久，声音暗哑：“珩不知何处得罪公主，还请公主明示。”
何处得罪我？这个不三不四出身的小杂种，在朝宴之上害得我大昭在拓歇那夷蛮小国面前几乎颜面尽失。拓歇人分明拿他当作羞辱大昭的工具，几番嘲讽调笑。若不是蔺辅国睿智，将那拓歇小王逼得哑口无言，简直不知如何收场！
这废物，在拓歇是我大昭质子，回了大昭，还要丢人现眼！
“你这身上流着杂种血，瞳心隐赤，是为不详。你回了大昭，我大昭必有国难！”其实这不过是我满口胡诌，可我看他那副逆来顺受样子就是来气，显得我仿若十分蛮横。可是明明就是他不对，还装得可怜样子，有无外人，不知要博谁人同情。
我如踢狗儿一般踢他一脚：“你且跪下，叫我娘娘，不然休想我放你走。”
公子珩面貌清秀，年纪又小，此时眉目低垂，眼中似有水光，竟有几分我见犹怜。
我心里怪怪的，知道自己说话极其刻薄，难免有一丝丝后悔，但也不过就是一丝。那公子珩不待我再开口，真的缓缓跪下，双手交叠，以额点地，声音几乎轻不可闻：“请娘娘放我出去。”
我看着他俯首跪在我脚下，少年脊背单薄，腰肢束着绸缚，似不盈一握，真若忍辱负重求一条生路的卑微贱命。
其实我平日也不是总这般任性恶意，只是看见他不知为何，总是有些不快……
一旁阿仪见公子珩如此，难免心生不忍，轻轻跪在我一侧，俯首求道：“公主，公子珩已按您说的做了，您放他走吧。他要去毓甯宫，必是皇后召见，莫要耽误正事，皇后还要问起。”
我咬了咬唇，心中已有动摇，此刻就顺着阿仪的话道：“今日且放你走，若是母后问起，你敢多说半个字，看我不要你的狗命！”
“谢公主开恩。”少年声音低哑，缓缓起身。
我不待他直起身，转身大力甩开翠**帘，朝身后人道：“还不快滚！”
阿仪低声与公子珩轻语几句，将人送了出去。
等人走了，不一会，母后身旁的存尔过来。存尔与阿仪在宫外便是要好姐妹，此时存尔掀开棉帐进来，见我面色恹恹坐在花前，用剪刀一下一下胡乱剪着火鹤牡丹，连忙将剪刀夺下：“公主，您怎么玩这些东西，小心伤到自己。”
天天伤到自己伤到自己，我难不成是个面做的人！
存尔和阿仪一样，从小看我长大，我对存尔撅起嘴来，娇声道：“这也不让，那也不让！真是没意思！”
“好了好了，公主息怒。今日国丧，公主脾气且收敛些，让阿仪给您换了衣服，一会去毓甯宫，请国师做法，大昭举国上下，要哀悼三月。”
我闻言一怔，伸手攥住存尔手腕：“国丧？何人过逝？”
存尔面露哀色：“是西宁王，在回朝途中遭遇埋伏。西宁王和西宁王妃在归雁关重阳驿遇害，两人均为逃出生天。只有西宁王的亲侍带回两人一捧骨灰，说当日刺客足有百人，西宁王返朝，按律不可带军，官驿不得驻兵，西宁王的亲侍军被人埋伏在三里外马回坡，得到消息赶到重阳驿时，王爷和王妃已经……”
我只觉心头一颤，脚步一个踉跄，若非阿仪扶住我，我已摔倒。
“你说西宁王……大昭的西宁王……遇，遇刺了？”
“是，公主。消息是今晨天不亮亲侍官送来的。陛下和皇后怕您受惊，要我此时才来通报。皇后派人提前给公子珩送信，公子珩比您知道得早些，但也是午时才得知。皇后怕他哀恸，午后才命人召见他。”
存尔的话我已听不进去，耳中嗡嗡作响。
西宁王是我大昭镇国将军，西北战事频发，拓歇年年骚扰边境，都是西宁王镇守西北，保得我大昭几十年盛世升平。西宁王遇刺，我大昭如断一翼。那小子，他，他若是早就知道，那刚才我……我……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怎么脸色这般难看？可是受了惊吓？快叫太医！太医！”阿仪见我魂不守舍，也面露惊色，急着呼喝宫人去传太医。
大昭端和十九年。
大昭的封疆大将军，那个只在我听宫人们口中传颂，出生入死，立下无数铁血战功，在西疆镇守边关十余年的西宁王，永远地埋葬在了那一年春天之前，最后一场，仿若没有尽头的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