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这日晚上,吴管家召集府里众人。他目光沉沉地扫过:“大伙都知道小少爷生病了,方才洋人大夫已经确诊了,小少爷得的是天花……”
众人本是垂首听训,可一听此话,一下子乱了起来:“天花……”“这可如何是好?”“这病是要过人的!”
吴管家摆手示意众人安静:“这出痘的凶险我不说,大伙心里也清楚得很。现在把大伙找来,就是想问你们一下,在你们中间可有人出过痘,若是已出过痘的人,接下来这段时日,府里会安排你们去侍候小少爷的起居。”
吴管家打开手边的雕花木盒,露出里头层层叠叠金灿灿的元宝,慢条斯理地道:“凡是出过痘的人,终生不会再得此病,所以亦不怕会被染病。七少爷吩咐了,能做这份差事的人,必定重重有赏。”
说到这里,吴管家停了下来,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缓缓扫过众人:“只是我有一句话,你们可都给我听清楚了。那些个没出过痘的,可别贪图这些赏钱,万一染到了这病,一条命便等于握在了阎王爷手里,到时候别说自己,绝门倒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别有命拿赏钱没命花。你们自个儿好好掂量掂量,掂量好了,就过来登记领赏。”
本有些眼睛发直、跃跃欲试的听差仆妇,听了这话,便似被冰水浇头,也绝了念头,再不敢痴心妄想了。
而那些本已出过痘的听差仆妇,听了吴管家先头的话,便觉得天上掉馅儿饼似的,纷纷举手:“吴管家,小的五岁那年已出过痘了,背上还有很多麻子。”
麻子阿三听了,哈哈大笑,高声喊道:“吴管家,别说身上了,小的脸上也有很多麻子。”众人想起他那张麻脸,不由得哄堂大笑。
笑声过后,畏缩在角落里的一个仆妇举了手:“我们这里也有人出过痘的。”
吴管家瞧了瞧零零落落的几个人:“你们一个一个上来登记领赏吧。”
大半个时辰后,这份名单已经呈在了曾连同和唐宁慧手里。唐宁慧细细地瞧了一遍,粗活儿听差的不过三人,仆妇丫头亦只有四人。
吴管家做事极细心,还特地在名单上标明这几人平日里的活计。粗活听差的一个是负责膳房采买,一个照管门户,还有一个收管杯碟茶器。
其中的一个丫头负责打扫,另外三个仆妇,一个看管苗木花草,一个负责洗衣,还有一个是干厨房粗活儿的。
这几人都是粗使,平日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到笑之,更别说要避过笑之身边的王妈、巧荷等人来设计笑之了。
唐宁慧左思右瞧,无半点儿头绪。她疲累地单手捂脸,长长叹气。
忽然身上蓦地一暖,原来曾连同取了他的大衣披在了她的肩头。曾连同低声道:“你先去休息一下,笑之那里我会去守着。”
唐宁慧摇头:“不,我守笑之。你没有出过痘,不能再进房。”曾连同半天方说了一句:“你不也是?”
唐宁慧道:“我不碍事。当年我与母亲同住一屋,母亲染了此病,我却半点无碍。”曾连同道:“我不曾学过医术,所以不懂其中奥妙,但有一点是知道的,你当日没染此病,并不表示今日不会染上。”
唐宁慧摇头:“你不要拦我。若笑之有什么万一,我也活不下去了……”
曾连同轻轻呵斥:“不许胡说。我们笑之必定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以后我还要教他骑马、打枪、射箭,教他英文、法文。你也不轻松,也要教他学俄语,还要照看着他平安长大,娶妻生子。我们要送他到国外留洋,学所有洋人的长处,然后归来为国家效力,让我们国家强大,再不做东亚病夫……”
我们笑之!他口口声声说“我们笑之”!唐宁慧一直是怔怔的表情,仿若未闻。
曾连同却一直不停:“洋人医生不也说有六七分把握吗?笑之定会好起来的。我对你发誓,我一定会治好我们笑之的。”
唐宁慧抬头,怔怔地望进曾连同的眼睛。
一时间,书房里光影流离,安静至极。
良久,曾连同才道:“笑之这边,我想这样安排,让那三个仆妇、一个丫头近身侍候,原本笑之身边侍候的,现在也不能贸然放她们出来,就让吴管家在东北角的尾房安排她们吃住。”
唐宁慧沉吟了片刻,才道:“我想把王妈和巧荷分别叫来再询问询问。”曾连同点了点头。
片刻后,巧荷抹着眼泪进来,一进屋便“扑通”一声给曾连同和唐宁慧跪下:“请七少爷和太太责罚。”
唐宁慧道:“你先起来。这几天小少爷去了哪里?玩了哪处?有什么与平时不一样的?你再好好想想,仔仔细细地说来。”
巧荷抽噎着道:“小少爷没去哪里,这几日与往常一样,不过是一早起来与夫人用早膳,然后去书房听方先生教学,中午小睡片刻,下午亦在听学。小少爷平时玩耍也是在园子里,前两日有在池子里掏金鱼。前儿说想放风筝,玩了片刻,后来乏了,就坐在园子的草地上跟我们玩斗草……”唐宁慧眉头一皱:“坐在草地上?”
巧荷忙解释道:“小少爷不肯坐石凳,一定要坐在草地上跟我们玩。我本是让小丫头去拿垫褥的,当时恰好有个老妈子在浇水,手边有件干净的外衫,搁在假山石上,便说让我们别多跑一趟了,就拿她那件外衫给小少爷垫着坐。”唐宁慧“嗯”了一声:“你继续说。”
巧荷继续道:“后来七少爷就回来了,便与小少爷玩了一会儿,然后用了晚膳。昨儿也是一早起床用膳,上午在书房就有些发热了,后来的事,太太就都知道了……”
唐宁慧摆手示意她出去,又把王妈唤来,王妈亦是这般说辞。
一时竟查不出半点儿头绪。
唐宁慧便回房陪着笑之。曾连同见她神色倦怠,却支着下颌在床边凝神细思,他转身出了房门。
不多时,巧荷捧了个炖盅过来,递给了唐宁慧:“太太,你一晚上未进水了,喝口燕窝吧。”唐宁慧不疑有他,便接过喝了数口。
笑之合眼而睡,时沉时浅。唐宁慧起身替他掖了掖被子,又把他伸在外边的手搁进了被中。一触到笑之的手,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明白了过来。
唐宁慧猛地拧身:“来人,去把七少爷找来。我想到了,我想到了……”可也不知道怎么了,她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似乎越来越重。
曾连同仿佛就在附近,很快便进了屋,见她摇摇欲坠,便搀扶着她,道:“怎么了?”唐宁慧只觉得眼皮像是灌了铅,坠坠地往下压。她极力保持清醒,仰着头,手指紧紧揪着曾连同衣襟上的铜纽扣,道:“那个浇水的婆子有问题……那件垫着的衣衫……可能是那些得了天花的人用过的……你……你去查仔细……”
后来便意识全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