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自己
京都郊外的夜总是特别纯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你可以看见天上的星幕就那样压下来,很近很近。杨志从那荒凉的大房子出来的时候，面对这样的黑暗，却觉得心情非常宁静，即使，不知道层层黑幕的后面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在这和风当中到底还将有多少人的呼吸将悄然停止。
刚刚的战斗中杨志虽然并没有受伤，但力量的过度使用仍然让他感到有一点点疲惫。
此刻，杨志只想到，夜深了。该好好睡一觉了，有什么事情，都留到明天早上再说吧。
但这个时候，杨志却突然觉得裤兜中有什么东西，隐约传来一阵温热。于是，他伸出手，就摸到了那个可可赠送的小玩意儿。
原本是冷冷的金属色小家伙，在这样的黑暗之中，却开始发出了暖暖的橙红色的光。杨志把它摊在手掌心，感觉那一阵阵温热随着小玩意自身的律动传来，突然心念一动，“你还真是不甘寂寞呢，才这么一段时间没有和你玩，就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引起我的注意么？”
解开这样的玩意，是复杂的智力游戏，不过，这样的智力游戏，在杨志几岁的时候就早已经驾轻就熟了。不一会，第二个环应声而开。
而那橙红色的光芒，开始慢慢地增强，强到不能逼视的程度。
杨志的意识被那样的光芒所牵引，视线被慢慢牵引到了光芒的中心。在那样的中心，光芒的强度已经超越了人肉眼可以接受的程度。于是杨志顺利成章地闭上了眼睛，但他，仍然能看见……
无数变幻的光影在活动，在重叠，幻化出一幅幅奇景。
正当杨志在为这一切而感叹的时候，那些幻化的光影渐渐形成一个难以名状的旋涡，似乎，它并不仅仅满足于杨志的观看，而期待把杨志卷入其中。
杨志直觉这小玩意对自己没有恶意，于是就完全放松自己，并不刻意去抗拒这种强烈的光芒。
于是，杨志觉得在一种橙色的光雾中，自己的身躯在慢慢的融化，但是，这种融化并不让人感到害怕，也不让人感觉到生命的结束或者肉体的毁灭这种听上去就让人可怖的东西。
在京都的郊外，无尽的黑暗中，大概只有天上冷漠的星星，看着一个俊美的少年就这样消失在了一团诡异的红光中。
于是，一切又归于沉寂，周围，仍然是没有人，也没有鸟兽喧闹的黑夜。
繁花，无尽的繁花。
杨志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形容这种奇异的景象。在出生以来，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鲜花……与杨志见过的所有种类的花不同，这种不知名的花叶子是半透明的嫩绿，茎干也呈现半透明的月白色，但花朵却是色彩斑斓，大得惊人……杨志分辨不出这种花到底是什么种类，但触目可及，只见这种美丽无双的花无拘无束地生长着，一直延伸到天边……
杨志在这样一人高的花海中穿行着，突然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他要去见一个人，那个人就在前方，杨志的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好像他曾经经历过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样。
“怎么可能……？”杨志逐渐被自己的这种感觉吓了一跳，但，杨志马上醒悟到，自己从京都的郊外，突然出现在这个奇怪的地方，居然一点都没有觉得不适应与奇怪，这个地方的景致虽然很奇异，但杨志却一开始就对这地方，有着游子漂泊多年之后，重临故乡的亲切感。
杨志叹了口气……广州……香港……悉尼……多年来不停辗转，不停在各个地方落脚，他却始终没有对什么地方有“家乡”一样难以割舍的情感，他曾经以为那是因为自己本性淡漠，对任何地方都没有太多的感情，但在此刻，他却是，把“他乡当作故乡”了。
前面，等着他的，会是谁呢？
果然，在花海之中，奇迹般的空出了一个空地。
那之中，是一个安静的少女。在一片斑斓与绚丽之中，她的沉静，造就了她的绝美。
任何人，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就再也离不开视线。
杨志只觉得全身如遭遇电击一样，这个少女，他并不陌生。或者说，虽然陌生，但是，心里却早是魂牵梦萦。自从他第一次见到她，那短暂的惊鸿一瞥，她的影子就在他的心中死死的扎下根来。
这个少女，当然就是那个，实力高到无法想象，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神秘少女。
这个时候，杨志就那么身不由己的，一步步朝少女走了过去。
“你是谁?”杨志开口想问,这个他一直想着要问但是却没有机会问的问题,但,杨志发现,他却对少女说出来的话是却是:
“你等了多久了?”
杨志觉得大为怪异,却眼见少女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似乎小声地抽泣着,似乎见到杨志竟是伤心万分。
“我一直在等你，开始在等，现在也等，以后也会一直等的……”少女的声音非常悦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入耳来却是让人肝肠俱裂的凄楚。
杨志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但他却听到自己在说：“这次，我已经是非走不可，这是我的命运，也是我的责任。但你放心，无论我走多远，去到什么地方，我一定会回来和你在一起的，这是我的约定。”
女孩子抬起头，美得如同佛经里所说的优钵罗华，长在佛前，不染纤尘。
“不管你成了什么样子，不管你是否忘记了一切，也不管时间空间如何的转换，我都能从千亿个人当中，一眼找出你来，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千万也不要忘记了我，好么？”
“好的……请等我回来。”
这句话，也并不是杨志想说的。杨志被这种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的不自然感觉弄得大为惊异……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也许，自己现在，并不是自己。
这种感觉很难描述，而且面对这张容颜，杨志一下子心乱如麻。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最后，他有了一个答案。
自己……并不是自己。杨志只是以这个“自己”的视角在经历，感觉着这一切而已，但杨志却没有改变这一切的权力，他没办法说自己的话，也没办法做自己的动作，这一切也许早已发生，也许早已注定。
那么，这个“自己”是谁呢？从言语看，“自己”应该和这个自己心里始终放不下的女子，是一对情侣，杨志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
但正正在那一瞬间，女孩子已经扑了过来，杨志刚看见她那莹白的裙摆一动，整个人已经偎依到了杨志的怀中，于是，杨志条件反射地，紧紧把她抱在了怀里。
这个时候杨志的感觉是相当复杂的，一方面，他深切地明白，抱住她的并不是“自己”，但另一方面，他却能很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呼吸与体温，以至于他不仅是心理，还是生理，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这个时候……杨志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于是……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杨志深深往女孩子的双眸看去。
那是杨志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子的眼睛，即使是最清澈最宁静的圣湖水没有那样让人一眼看上去就再也不能离开，何况，此刻眼睛中盛载的炽热的爱意与强烈的哀伤相交织，让她看起来不仅美，而且可以轻易摧毁一切。
但杨志要看的并不是这个，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平静下来……他要看的，是少女眸子里“自己”的影子，他想知道的，是“这个人”到底是谁？
果然，在那最美丽的眸子中，深深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杨志一阵欣喜……但正当他试图进一步看清楚这个人的影子的时候，突然，杨志再一次觉得自己被卷入了无形的大旋涡之中……身体再一次变得沉重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杨志发现，自己在京都的街头，夜已深了，街道上没有人，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突然出现。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都只不过是他的一场幻觉而已。
但，住宿的旅馆就在前方不远处，他的确是从郊外的忍者大屋，突然回到了京都城里。
杨志看了看手表，时间的差距，几乎不到三分钟。
杨志突然觉得自己的力量增强了，有些不知名的能量正在体内涌动，现在他全身都热乎乎的，神轻气爽，刚刚那场大战带来的疲惫似乎已经完全消失无踪了。
杨志把那小玩意又从裤兜里掏了出来，不出所料，第二个环已经松开了。杨志摸了摸那小玩意，现在的它变得很宁静了，既不发光也不发热。
“真想不到，你这小家伙还可以当免费计程车使用，本事真大。”杨志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那小玩意说。
那小玩意安静地躺在杨志的掌心，似乎不隐藏任何玄机。
离京都不远的地方，宇治市是一个相当安静的地方。
已经不是垂枝樱盛放的季节，游人也少。北山杉倒是一如既往地绿着。这个地方在数千年前是日本那些宫廷贵族修建行宫的地方，但到了今天，却是车马冷落。
但也正因为如此，还是有些品味独特的人偏爱这里，找处有点历史的大宅院修葺一下住下来，无人打扰的清净滋味也是相当吸引人的。
不过，在这样的安静夜晚，一个看起来有些历史的大宅院居然还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个男人的样子在一年多前还在人前保持着光鲜而道貌岸然的样子，政坛上春风得意的日子对他而言，持续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但现在，所有看见他的人都会大吃一惊，因为很难想象政坛的失意能让他苍老成这个样子。
现在一张马脸的他，不过是一个普通而有些猥琐的中老年男人而已。
只有那眼中的怨恨与不甘，甚至有一点点隐藏得很深的阴狠，能把他从那一堆堆生活寂寞空虚又丧偶的退休老男人中区分出来。
“天草先生可真难见到啊……这是我拜见先生的第四次了。”甚至在一个小小的仆人面前，他也必须努力挤出微笑，表现出不失礼的样子。
“你也知道，我家先生身体欠佳，所以经常云游四方调养身体，不过今天，他可正在书房等小泉先生您呢。”仆人淡淡地回答道。
仆人不卑不亢的态度让小泉觉得确实有些很不自在，但他又想起了那句谚语“失意的政客连见到狗，也得低头”，于是只好强压住心中的不快。
房子的主人果然正在书房里等待着。
这样的天气，窗外草木的气息与屋子里淡淡的熏香融合在一起，倍觉清雅。这种名为“宇治檀”的熏香原本是千年之前从唐土传来的，没想到千年之后，这房子里的人还沐浴着同样的香气。
甚至，房子里的人，还穿着千年以前的阴阳师的服装，一袭浅蓝色的宽大袍子以及黑色的高冠。
小泉对这样的装束显然不以为然，他从小受的是西式教育，从骨子里并不喜欢古日本的东西，所以这人的服装，在他看来是很有哗众取宠的嫌疑的，然而想到自己毕竟有求于对方，对这林林总总的怪异现象，也只好视而不见了。
“今天真荣幸，居然可以见到天草先生……”小泉开始对着这个背对着自己的怪异人打招呼。
那怪异人缓缓转身的时候，小泉却差点被吓了一跳。
那是一张古怪的面具，面具的年代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左半边脸绘成了一个婉约静美的女子，而右半边脸却是极狰狞的青面恶鬼，让人看了不寒而栗。小泉仔细观察，却看不出那面具的材质是什么，只看得出来可能是由什么动物的皮所制成，心下揣摩那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人皮面具，但为了不造次，却不敢乱问。
“小泉先生远道而来，幻最近身体不适，不能远迎，望先生谅解。”原来这个男子的名字叫做天草幻。幻回应的态度非常谦和，但声音却尖利得如同刀子一般，割在小泉的耳膜上面，小泉只觉两耳嗡嗡作响。
“哪里，天草先生可否拿下面具，和在下一谈？”小泉仔细端详那面具，越看越觉得让人心上寒风阵阵。
“哈哈……”男子的笑声也是极端古怪，“小泉先生您自己难道不也是一直戴着面具的么，干吗又要强求别人把面具取掉呢？何况幻早年遭遇恶疾，一张脸面目可憎，所以才用这玩意小小遮掩一下，以怕吓坏了世人。”
一席话听得小泉如五雷灌耳，天草幻的语气虽起伏不大，小泉听着却是十分羞愧。不想再在这事情上纠缠下去，否则恐怕要被对面这个怪人讽刺得体无完肤，于是只好寻思着转换话题。
“天草先生是个明白人，手下的忍者们也全是千里眼，顺风耳，想必已经猜测到我的来意了吧。”
“不，我不知道。”男子却又轻笑了一声。
然后，在小泉的眼中，男子的身体开始扭曲了。男子的身形本来十分高大，但是这么一来，却仿佛柔若无骨似的。因为有那宽大的阴阳师衣服作遮罩，所以小泉看不清楚男子的身体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不过，原来是头的地方现在成了腿，而头却从衣服的腹部的位置钻了出来，仍然带着那个怪异的面具。
如果是一个正常的人弯曲成这个样子估计已经筋骨尽裂了，而这个男子把身体扭曲成炸坏掉的麻花一样，似乎不仅不痛苦，而且还很高兴。“小泉先生可千万别见怪啦，天草性情乖僻，闲下来也喜欢修习瑜珈，若一时不能修习，就觉全身经脉不畅。”
小泉脸红一阵白一阵，他在政坛中奋斗多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可惜就是衣冠禽兽见多了，反而对这种不加掩饰的妖怪没什么抵抗力，只觉恶心。再加上这男子语带讥讽，故意说不知道他的来意，摆明了就是根本无视他这个人的存在。
一想到这样，小泉就觉得心口有一股气始终堵着，但为了寻求他的帮助，小泉也只能忍。
“我来，自然是想求天草先生出山帮忙，我们携手对付安倍那只老狐狸，事成之后，小泉自当涌泉以报。”
略微思忖了一下，小泉还是选择了直接说出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