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天边的一朵云（上）
江琪带强尼出门的时候没有跟杨志打招呼，在杨家忙碌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杨英琼已死的消息，只道这二人是杨英琼让老杨带来的贵客，自然也不会阻拦。江琪很小心地给杨志手机上发了一个短信留言之后，带着穿戴整齐看起来像社会精英一样的强尼悄悄离开了杨家的住处。
杨志站在窗口看着两人悄悄离去，连车都没开走，转身对杨菁菁微微一笑：“私奔还是约会？”
经过一番连续跟杨家利害关系人士们的会面，杨菁菁的心情倒是缓和了不少。她依在杨志身边向下看去，疑惑地道：“都不像啊……你看过约会连皮包都不拿的女人吗？”
杨志点点头：“我有一种猜测。”
“什么猜测？”女孩仰头看自己的哥哥。
“江琪在帮强尼寻找更强之路。”杨志想起当时江琪对自己的指导，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江琪的身份其实很神秘啊……我至今都觉得她没有为了什么事竭尽全力。”
杨菁菁目睹过江琪跟人动手，她摇头否定了杨志的想法：“应该不是吧？江琪很紧张你呢——可能比我还拼命。如果没有她，我也许就见不到你了。”
杨菁菁的话让杨志感受到一丝颤抖，他轻轻拍了拍自己妹妹的手，没有说话。
“放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杨志的手有一点暖，让杨菁菁觉得很舒服，她不自觉把身子靠近杨志一点，几乎蜷缩在哥哥身上。
在她眼前，冬天的尽头已经到了。
在快要看不见别墅的公路边上，江琪大有深意地回头看了一眼两人走来的方向，脸上露出微笑。
强尼顺着她的目光回望，也笑了。
收回目光，江琪笑着问强尼：“不怕我把你卖了？”
强尼低头看看自己，晒然道：“怕，当然怕了，怕你卖了还要亏钱。”
江琪嫣然一笑，隔了半晌才收起笑脸，用一种谨慎的声音问道：“其实，你应该知道吧？如果卖掉你，我可能真的要吃亏了。”
强尼对江琪的神通广大早就习以为常，他点头承认道：“没错，‘Beefeaters’似乎已经出动了，我能感觉到这里的异动。不过东方队土地上……实在是太不好施展了，如果是在其他地方，可以放手一搏，也许会更主动一点。”
“伦敦塔守卫……”江琪站在强尼身边低头沉思，“真有点麻烦了。”
强尼苦笑：“我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对付我，军情处的高层争斗跟我没关系啊……连伦敦塔守卫都出国了，这是什么世道？世界要大乱啊……”
江琪俏立风中，一身黑色的她在此刻显得如此异常妖艳，长发在被风呼啦啦拖成一道优美的弧线。她看着远方淡淡道：“如果没猜错，教会的人今天应该会抓紧时间回欧洲。倒是‘希望’，他们没有什么顾忌，很可能会杀回来。”
强尼想起强横的Happiness，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江琪仿佛看透了强尼心中所想一般，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走吧，我还要找地方把你卖掉呢。”
强尼嘻嘻一笑，跟着江琪向前走去。
两人面前，是蜿蜒曲折的一条公路。公路两旁有点点星野、起伏高山、郁郁丛林……这些景物慢慢连成一片，把无穷无尽的视野带入到天地尽头和遥远的彼方。江琪和强尼最初还是正常速度走在路上，渐渐两人的步子越来越快，强尼紧紧跟在江琪身后，看着眼前的黑色身影向前飞速奔走，紧追不舍。
不知为何，此刻强尼的心中充满了对生命的信任和感动。
迎面有非常舒服的风吹过来，丝丝气流冲强尼的皮肤上，带来难以言喻的快意。强尼目光随着江琪娇小的身影向前，所望之处都是绵绵无尽的山河。
尽管经历了许多年的岁月，强尼依然感到了广袤世界带给自己的震撼。
在这样广阔的世界里，在这样悠长的生命里，能碰到一些信任自己，也让自己信任的人。强尼忽然开始感谢把他卷入这些纷争的军情处高层们，这些人算到了危险，却没算到人和人之间还有丝丝温情。
偶然抬头，强尼看见天边飘过一朵淡云，脸上洋溢出一丝微笑。
也不知道跟着江琪走了多久，强尼感觉自己已经快用到自己速度的极限了，周围的景色已经变换了几次，他穿过了太多地方，得太远，以至于都产生了疲惫的幻觉。最终两人越过一片苍凉的荒山，江琪终于停住。
在山的尽头，也是陆地的尽头，再向前就是大海了。
至今依然没有人说清楚为什么海洋的水是蓝色的，只是那样整片的蓝色，无穷无尽的蓝色，从两人脚下一直延伸出去，一直到目力的尽头，看起来让人心情平静，又觉得无比震撼。
江琪站在被海水冲蚀成千疮百孔的巨石上，面朝大海，强烈的海风吹得她衣袂和发丝一齐飞扬。她慢慢吸了一口气，像是充满眷恋地对强尼说道：“你看，这里就是欧亚大陆的边缘。”
强尼没吭声，他常年在英国和荷兰游荡，这种海景见过无数次。
江琪慢慢转过身，背对大海，微笑着看着强尼：“生命是从这里起源的，对吧？”
强尼不明白江琪想说什么，只能傻头傻脑地点点头。
江琪向后退了一步，她的身体就这么轻飘飘落下去了。
“那就跟我来吧，看一看生命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强尼心中一凛，想都没想一个健步冲过去，也就是和江琪一步之差，从巨石上跳落。他努力控制自己身体下坠的速度比江琪快上那么一点点，也就是在零点几秒的时间里，他一把抓住了江琪的手，两人一齐下坠。
江琪温柔地看着强尼充满焦急的脸，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我知道你会抓住的。”
强尼看着江琪温和的目光，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任凭自己和江琪一起飞速坠下去。
很快两人从巨石顶端掉入海水中，从那么高处掉落，也只是在水面上激起一片轻轻的小水花。北半球冬天的海水寒冷彻骨，虽然强尼和江琪都不是普通人，在这浩浩无穷的冰冷之中依然觉得深入骨髓的痛和冷。
海水中的颜色比在海面上看起来还要深浓，从海水中向上仰望，水波摇曳之中能看到一片柔和的光慢慢渗下来，渗在强尼的脸上。强尼在慢慢适应水中冰冷的同时仰头向上看去。
江琪的声音在强尼脑海中直接响起，听起来空灵婉转：“见过这样的景象吧？”
强尼用同样的方式回答道：“见过。”
“也试过从海水中向上浮？”
“试过。”
“感觉怎么样？”
“还好。”强尼看着自己头顶的蓝色越来越深，觉得浑身上下只有和江琪紧紧相握的手心还是温暖的，“像从睡眠中醒来一样。”
“是么？”
强尼看得分明，江琪居然能在水中微微一笑，这一笑随着水波荡漾，明媚无比，仿佛忽然间在水中亮起一盏灯光，照得强尼心中一暖。
那婉转声音又一次悠悠响起：“我带你去的地方，你可能从未去过，只不过现在对你来说，去这样的地方一定会有好处，至于能有多大好处，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强尼用力握紧江琪的手，用他的力量证明了自己的决心。
慢慢的，两人沉入更深的海底，在这种地方普通人已经会因受不了压力血管爆裂而死，也只有他们这种人才能依然自如地继续下沉。周围的颜色已经从深蓝色变成淡淡的漆黑，没有声音也没有光，出了水流的颤动之外，一切都安静得可怕。
强尼一双眼睛在这样的环境里已经变成了暗红色，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保持自己的视力。和他不同的是，江琪周身都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波动，无形无色，只有身在江琪身边的强尼能感觉到这股波动。两人都是以尽量不引起周围海底生物的方式强化着各自的身体承受能力。
两人如此又下沉了许久，强尼双目的红光已经从暗红色变成了红宝石一样的亮，江琪的身体也开始微微发出不易察觉的柔光，终于两人脚下一实，踏上了硬硬的石头。
江琪的声音再次在强尼脑海里响起：“顺着这里向前，大约五百米的地方，有一个入口。”
强尼顺着江琪指点的方向，竭尽自己目力看过去，果然在那里矗立着一大片黝黑的岩石，看起来似乎有什么可以进入的入口。看到目的地，强尼的心中忍不住有些激动，他控制不住心脏的狂跳，用几乎是颤抖的声音问江琪：“那，那是什么地方？”
江琪轻轻一笑，拉着强尼的手向前跨出一步：“走，我们过去再说。”
强尼是如此信任江琪，乃至于想都没想就同样跨出一步。在这样的海底向前跨出一步所要付出的努力不亚于跟人厮杀一场，两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自然的伟大威力。在这里，他们不再是能恣意人间的强者，他们只是浩瀚无垠的海水中两个飘摇生灵。
也就是五百米，两人走了很久很久，走到那一大片岩石所在的时候，强尼已经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某些器官有了轻微的哀鸣。
两人顺着岩石慢慢下滑，在最底端找到了一个向上的入口。
“怎么样？”江琪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次显得有些疲惫。
“想死。”强尼老老实实回答。
江琪没再说话，用手轻轻拍了拍强尼后背，两人顺着入口处慢慢浮上去。
入口之后是一段很长的曲折通道，强尼和江琪像两名专业潜水员一样顺着九曲十八弯的通道前进，如此又前行了约十分钟，强尼终于在水中看见了一丝亮光。
冲破水面，两人冒出在一个巨大的幽闭空间里。强尼惊讶地发现，自己刚才所见的亮光竟然是周围墙壁上镶嵌的巨大晶石，这些晶石发出温和且持久的光芒，把周围空间照得明而不亮。许许多多晶石在各个角落发出光芒，彻底隔绝了影子。
两人一出水面才不过几秒钟，江琪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她站在强尼身边，有些忘情地环顾四周：“怎么样？还不错吧？”
强尼不似江琪那么游刃有余，用了一点心思才把身上的衣服全部烘干。他转头四望，所见四周墙壁上都是粗糙的手工磨痕，这些磨痕看起来年代久远，少说也应该有几百年甚至千年以上。在他们头顶上，是几块巨大的晶石向下照耀着他们，从四周的墙壁轨迹来看，这个空间应该是一个接近完美的球形空间。
“真奇怪的地方。”强尼表示了适当程度的惊叹，然后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江琪看着强尼，用一种平淡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轻轻松松回答道：“这个星球生命起源的地方。”
强尼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了。
“什么？！”
江琪含笑看着强尼，用一种很欠的大喘气方式继续说道：“准确点说，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生命起源的地方。”
强尼看着江琪微笑的表情，脸上震惊一览无遗。
“怎么？接受不了了？”江琪看强尼没有起来的意思，索性坐到他对面，“你知道化学进化论吧？你觉得那种说法正确吗？”
强尼依然是一脸震惊地看着江琪，江琪也不回避他的目光，任由他看着。强尼就这么看了许久，终于低下头去，缓缓叹了口气。
“不管化学进化论如何被验证，我还是比较相信你的话。”
江琪抓起强尼的一只手，温和地道：“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自己的看法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强尼苦笑：“话是这么说，可你也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会因为坚持科学观点不相信你的话？就算我是个科学家……知道你是什么人之后，我还会不相信你的话吗？”
“我在很多时候都骗过你。”江琪道，“也许这一次也一样。”
“不一样。”强尼看着江琪的眼睛，认真地说，“我能感觉得到，这一次和上一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这一次你不会骗我，不会害我，也不会利用我。刚才在水里的时候，你的心跳和我一样快。”
江琪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吗？我记得心跳也是可以控制的啊……”
强尼直直望着江琪，一个一个字地道：“你不会，这一次我相信你不会。”
江琪和强尼对望了一会，终于长叹一声：“哎，被你打败了。相信我吧，我不会害你。”
强尼咧嘴一笑：“我知道，你是好人。”
“好人不长命。”江琪站起来，顺手把强尼也给拉起来了，“跟我一起当坏人吧，有不少好处。”
强尼认命似的跟着江琪走到这个球形空间的墙壁边缘，看着江琪伸手把墙壁的某处慢慢横拉开，露出一个更深更光芒耀眼的空间。
站在这道门口，江琪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强尼，你知道我们之间的不同吗？”
强尼看见这般架势，心知此行的关键来了，立刻老老实实回答道：“不知道。”
“东方的体系和西方不太一样。”江琪指着强尼说道，“我钻研的是东方体系，而你是西方体系的人，虽然你对东方的了解已经超过了大多数西方人，但那些了解也只是流于表面。你能说说你对东方世界的看法吗？在精神修炼上的，或者是肉体修炼上的。”
强尼仔细想了想，回答道：“据我所知，东方体系的修炼注重脱离形体，东方修炼很大程度受到三教的最终思想影响，把所有目标都定在了脱离肉体上。而西方人更注重的对肉体本身的修炼，他们虽然也相信神无所不能的力量，似乎在对生命的态度上要比东方人更认真一点。”
江琪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强尼：“大体上就是这样，你的血缘决定你走的路，在确认自己能力之前，你从来没想过怎样更多地去强化自己吧？”
强尼干咳一声：“事实上是……我第一次想这种问题的时候，就是在被你救下来的时候。”
江琪脸上浮现出了丝丝笑意：“真的吗？我怎么觉得自己每次都要拖你后腿呢？”
强尼让江琪说得老脸一红，低头道：“别讽刺我了……我就是知道自己不足，才希望知道更多……靠了这么多年经验和本能，现在看来，能活到今天跟你相遇还真是个奇迹。”
江琪向后退了一步，让出那道发光的门给强尼。
“请吧，我的勇士，请自己看清楚，在这后面到底藏了什么。”
强尼恢复了平时那副打死也不在乎的表情，还朝江琪哼哼了一句：“鱼儿在水里跑，马儿要吃草，好身条的妹子哟，等的哥哥好心焦……”
江琪看着强尼步入那道门，心中竟然也是一片激动，她用强尼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相隔这么多年，终于又有人走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