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一家团圆

（七十六）

其它病床上的病人以及病人家属，一直以看热闹的心态关注着李水生一家，父亲穿着脏兮兮的民工服，母亲穿着工厂洗碗工的衣服，儿子看上去也像一个卖力气的，虽然帅，但就是能看出平时的生活境遇，像帅气的装修工、修车工、房产中介，街溜子，就是不像文化人。可是突然间，有一个高瘦白皙极其年轻漂亮的女孩出现，气质高雅，明显像高级白领，知识分子，她拎着礼物，冲着穿着洗碗工衣服的张艳红叫妈。

其它的病人沸腾了，眼睛瞪得茶杯大，纷纷向张艳红打听这是谁。

张艳红立马腿不疼了腰不酸了，完全康复，一张徐娘半老的脸光彩焕发如同太阳，骄傲地炫耀道：“我女儿呀！211大学毕业的哩！现在在上海工作，程序员，一个大公司里工作，工资很高，好几万，她还嫁进了超级有钱的上海人家，她公公是一级建造师，就是之前来看我的那个戴眼镜的，她婆婆是医生——”

张艳红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很久没这么风光体面了。

病友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表示十分羡慕：“哇，好厉害啊，在上海安家了，你女儿真好看啊，真本事啊！”

水生也一脸喜气，面子上有光。

李小峰眼睛闪闪发亮，如同星星，也跟着傻乐着，只有李小琳被夸得十分不自在，脸上如同开了染坊，红一阵白一阵，其实这一次吧，她妈中暑病危住院，她压根不知道，因为她家里人联系不上她，还是老傅，作为她的公公，知道这件事后，立马第一时间电话通知她，她才得到消息，向公司请了假，匆匆赶过来的。

就像李小琳之前料到的，亲情是割舍不断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尽管因为之前的事，对于家里人多有怨恨，可是真的碰到事情，她还是想都没想，就直接冲了过来。

这就是亲情吧，第一本能地冲在前面，原生家庭是无法选择的，只能认命。

在张艳红化身晒娃狂魔，得意洋洋地向病友炫耀自己的优秀女儿时，李小琳和水生聊了聊，知道她妈已经转危为安，病友又说起李小峰伤医救母的事情，李小琳听得都有些呆住了。

她十分意外，后怕似地看了一眼弟弟，知道他现在从局子里平安放出来了，一颗心才重新放回胸腔。

这个时候，一个护士拿着一张条子从外面走进来，喊道：“张艳红家属，张艳红家属——”

水生一愣。

护士说道：“交住院费了！”

水生奇怪道：“几个小时前不是交过吗?”

护士没好气地回道：“用完了呀，手术救人各项检查不要钱啊，快去交钱，不然没住院费了，这里就不让住了，你们这些病人，生病要医生治，可是你们尊重我们医护吗，逼急了就伤医，还希望医院不收钱，医院又不是慈善机构！”

“你——”李小峰被刺到痛处，双手握拳，瞪大眼睛站了起来。

水生和张艳红紧张起来，其它病人以及病人家属异常兴奋，空气好像凝固了。

李小琳不想再把事情闹大，立马站起来说道：“好好，我去交。”她拿过单子，去一楼交钱，总共交了三万块。这三万块是她这两个月省吃俭用攒的，她是女程序员，平时给自己开发了许多比价小程序，需要购物时就用这些比价小程序，因此，她总能比别的女人买到更物美价廉的东西。她攒钱的目的就是想着以后帮助尽快还房贷的，因为只有他们小两口有能力还每个月的巨额房贷了，公婆才能早日回上海，可现在又全部花个精光！李小琳内心一阵疲倦灰心，感觉人生就像一个人推着巨石上坡，不管多么努力，一次次失败，一次次站起来，可是那石头一次又一次地砸下来，让她的人生归零。

等于是说张艳红这一次中暑住院，不但花掉了她老头子工地打工存的所有工钱，而且把她女儿这两个月的积蓄全部花光了，所以中国人总是说，得什么别得病！

李小琳交完住院费，重新回到赤贫的境况，如同霜加的茄子，心情沮丧地回病房陪母亲。人穷容易滋生怨气，她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从前的种种，她是怎么把生活过到今天这种地步的?她的原生家庭要负最大的责任！

可是她现在呢，听说母亲病危，便忘记从前的一切，又像闪电般地从上海冲过来，充当了原生家庭的血包。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她自己的生活什么时候能过好呢?

李小琳内心一片迷茫灰暗。

因为想起了种种不愉快的往事，因此，回到了张艳红的病房后，她又变得陌生疏离，没有说话，也没什么笑容，总之，就是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让自己难堪，也让别人难堪。

张艳红看到女儿大老远来看她，自然高兴感动，然而，这次病危住院，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她也更加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哪怕是死，手上那笔钱绝对不能动！女儿想要回彩礼，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残酷的现实如同刀一样，再次验证了她的人生真理，那就是：穷人总是充满各种苦难的，人生就是度劫。对于穷人来说，人生的各种突发的意外与苦难，会把他们辛苦打工攒下的一点点钱，全部搞走，所以想通过打工存房子首付，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张艳红没有问自己的住院费是多少，但是她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她自然知道医院不会白白救人，她病危抢救过来，肯定花了不少钱。钱是抵御一切意外和不幸的围墙，可是他们没有钱。

因此，女儿去交住院费时，张艳红彻底清醒过来，决定和女儿保持距离，不能太亲热，母女俩殊途同归，她也不想和女儿多相处。

李小琳交完住院费回来后，情绪的变化，张艳红第一个察觉了。她看着女儿，觉得愧疚，但是内心也更坚定，一定要死死抓住手上那笔彩礼！因此，李小琳站在那里，不主动与她说话，张艳红便看着别处，也不主动与她说话，她甚至害怕母女和好，因为母女感情好了，她好像没有理由继续做一个恶毒母亲，去捍卫那笔给儿子结婚买房子的钱，她好像有天大的理由要把那笔钱还给嫁出去的女儿似的。

因此，张艳红并无意修复母女关系。

李小峰呢，他想要姐姐和家里人和好，可是他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仿佛人生所有的不幸都积在这一天爆发了。此时此刻，他的人生十分混乱，甚至因为在医院深刻地感觉到作为一个普通穷人，对于生活的各种羞辱与无能为力，他原本积极起来的人生观又开始悲观，他只想摆烂躺平。李小峰僵僵地站在那里，心灰地想，难道他的人生真的没有翻身的希望了吗，像条咸鱼一样，翻身了也是咸鱼，这样下去又有什么意义，送外卖也改变不了什么！他的人生，摆又摆不烂，卷又卷不赢，躺又躺不平，活又活不好，死又死不了，唉！

李水生呢，看到女儿来看妻子，内心不知道多高兴，可是想到那笔彩礼钱，内心不知道多愧疚！总之，他有多高兴就有多愧疚。他知道女儿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儿，是他这个作父亲的没本事，拖累了孩子。女儿还是世界上最大度的女儿，她不计仇，听说她妈出了事，立马从上海赶过来看望了，在他们一家付不起巨额的医药费后，她又主动去交钱了。

等于是说在从前的债单上，他又欠了女儿一笔。

李水生愧疚地走向女儿，老眼红红的，对她惭愧地问道：“你刚交了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