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灭顶之灾

（七十）

此时此刻，原本混乱的医院渐渐恢复平静，又变成了平时秩序井然的样子，水生呆站在医院的走廊，不知道何去何从。手术室里，老婆在进行急救，仍旧生死未卜，李水生慌慌地站在医院冰冷干净的走廊，大脑一片空白，三个灭顶之灾，如同三座大山，在同一天，先后向他砸来，几乎把他这把老骨头砸碎了。

站了一会，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眼泪流个不止，后来，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紧张，他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就像棉花一样无力，已经没有办法支撑起身体的重量，他只能颤颤微微地走到医院走廊的墙边，然后沿着墙壁，把身子慢慢滑下，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他是农民工，来医院不敢像其它人一样坐医院的等候椅，因为他知道自己身上脏，衣服上面都是石灰和水泥的渍子，他是一个很识趣的人，不想给人添麻烦，就像他坐公交，坐地铁一样，如果自己身上很脏，他就坐在地上，他想着自己已经很脏了，脏自己一个人就好，不要去弄脏别人。李水生就是一个觉得自己脏，事实上灵魂最干净的老好人。此时此刻，人生全线崩溃，他孤独无助，害怕到极点，他仍旧像从前一样，遵循着从前的老习惯，宁肯坐地板，也不去坐椅子。

他颤抖地拿出一根劣质烟，慌慌地吸了下来。大脑一片空白，沉重的打击下，他已经无法思考了，他只是想着女儿联系不上，儿子被抓了，老婆生死未明，如果这三个他心尖尖上的人，但凡有一个出事，他都不想活了，人生太苦了，就像药水那样苦，李水生的人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承受过如此可怕的打击。

他来广州打工，只是想给儿子结婚买上房，为什么会遭遇这么可怕的事情?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有护士在大喊他的名字：“病人家属，谁是张艳红的病人家属——”

水生才如同大梦初醒，挣扎着从地板上站起来，无比慌张地走向那个护士。

他紧张地问道：“我是她老倌子，她醒了吗?是不是过了危险期——”水生因为过度紧张，原本不标准的普通话更加不标准了。

护士看他一眼，对他核实道：“你是病人家属是不是，你是不是张艳红的病人家属?”

水生用力点头，又急切地问道：“她好了吗?”

护士知道他就是那个伤医的病人家属，便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没好，还在危险期，你现在去交钱啊，交住院费，快点！”

水生只能慌慌地点头，然后转头去办住院手续，交住院费。他的心脏因为焦急反倒不会疼，就是紧缩成一团，他安慰着自己，已经比刚才的情形要好了，至少能让住院了是不是，为了家里人，他这把老骨头一定要坚持住。

水生身上没带钱，无法办住院手续，他只好匆匆地回工地，向工头支了这几个月的工钱，又匆匆地往医院赶。

他现在不去想事情，只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按照医院的吩咐做，凭他从前的人生经验，他知道医院要他交钱，就是病人有人管了，他想着老婆有救了。

然而，交完钱之后，他发现他的工钱去了一半，三万块，少了一万五。

他心里疼得直滴血，想着距离儿子结婚买房又远了一步，买婚房这件事，好像是天上的月亮，看着近，却永远追不上。可是现在哪里是心疼钱的时候呢，老婆是他命中最重要的人，只要能救活老婆，别说花光所有积蓄，就算让他去借钱，去卖血，他也愿意，因此，水生只心疼了一秒，立马把住院的钱拿出来了。

办好住院手续，他重新回到老婆的手术室外面继续等着。

然而，刚休息不到几分钟，又有一个护士跑到他面前，对他没好气地问道：“你是不是那个伤医的人的家属?”

水生再次慌慌地站起来，面色惨白地看着护士。

护士对他冷声说道：“你儿子拿刀伤了汪医生，现在汪医生在手术室救治，她住院治伤的钱是不是要你出?”

水生立马点点头，想着伤了别人，肯定要赔钱的，没关系，拿钱消灾，也许他花出去这一笔钱，儿子就能平安了。

因此，他立马说道：“好好，我去交钱。”

就这样，他剩下的那一笔钱也全部消失了，他现在没有一分钱积蓄了，而且活了大半辈子，他现在知道，医院就像一台碎钞机，住院费不是说刚住院时交了一笔就能顺利到出院的，一般都是过几天，护士就送过来一张缴费单，过几天就送过来一张缴费单，所以中国人说得什么都别得病。

可是水生叫自己不要去想，他想着应付完今天再说，他一定要坚持住，只要他能挺住这次灾难，老婆，儿子才有救。

水生现在变得身无分文，无比焦灼地等在手术室外面。

这个苦了大半辈子的男人，现在继续在承受着他的苦难人生。

他痛苦地思想着，这个时候，谁能帮到他?他需要钱，也需要人。

现在是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候了。

可是在广州，他也是异乡人，除了认识几个工友再无他人，而工友都是他这样的贫困的人，对他什么帮助也没有。

李水生思来想去，想到唯一一个，能帮到他，又有钱的人，就是他的亲家傅国强。

这一个多月来，他们天天在一起吃饭喝酒，已经熟得像兄弟一样了，有空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去钓鱼，如果钓到大鱼，他们两个总是在工地四周转几十圈得意炫耀，别人问吃饭了吗，他们就回答：“这鱼大吧。”别人问今天不用上班啊，他们就回答：“这鱼有五十斤吧。”工友问怎么在外面瞎转，他们就说是碰到鬼打墙了，水生感叹道“真奇怪，每次钓到大鱼就碰到鬼打墙，找不到回家的路。”傅国强也傻笑着捧他的场，应和道：“就是，这东西老邪门了，有时候逛到隔壁菜场去，逛三十圈都找不到路出不来，哈哈哈哈哈哈。”想到这里，水生的脸上浮起凄酸的笑，曾经多么快乐，现在多么痛苦！他知道亲家是一个很好的人，知道他有难肯定会帮他的。

然而，当李水生颤抖着拿出手机，找到傅国强的电话号码，他的手指却停在了半天。

他不能再要求亲家的帮助了！

因为他们家已经私吞了亲家的三十万彩礼，至今未返回，他怎么好意思再去麻烦亲家了?

他女儿因为这三十万的缘故，已经与他们断绝了关系，如果此时此刻，他再向亲家借钱的话，岂不是把女儿的生活又往深渊里推了一把?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麻烦女儿，拖累女儿，他却什么也没有帮过女儿，给过女儿，李水生对于女儿，一直怀着深深的歉疚之情，他知道自己没本事，穷，没能力，他不能帮助女儿什么，他唯一做的就是不拖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