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恶念
自古便是说民不与官斗,不论是单打独斗的游侠剑客,成群结伙的落草为寇,或者是妙英这样的半离了世的修士,要是胆子够肥,横行一方、鱼肉乡里倒是凑合,要是真把注意打到官府头上,那统统歇菜。能斗倒官府的,那也得是官府,譬如高祖。妙英深明此理,所以打一开始留在汝州,便没指望自己能平平稳稳的打坐修道。
十余天后,黄仁愿带着兵找上门来的时候,妙英还正想着他们在外边鬼鬼祟祟了几日怎么就不进来呢?原来是找了她的弟子来“请安”,面子上倒是好看些。但是接下来的事情便没多好看了,妙英赁的这屋子,门扉破烂,妙英也没去敲敲打打钉几个钉子,轻手轻脚的倒没出过什么,偏偏办事的官差横行霸道惯的,拍起门来又急又重,没几下,门板便散了一地。妙英抱了花花本想开门的,结果就这么打了照面,除了花花好奇的咯咯直笑,两方都有些尴尬。
原先妙英倒是有过带着花花避开是非的念头,难与官斗,要逃则是不难的。后来吧,妙英转念一想,别看花花心智未开,机灵灵的着呢,认定是自己的东西,攥着手里头就不放的,能从花花手里头讨到便宜的,还真真是没几个,自己是一个,福峥是一个,潜戒也算一个,下足了力气讨好花花的黄仁愿勉强算一个,这算来算去,倒都是行事颇有分寸的人,妙英心倒是放下了大半,便是有些问题,也该闹得不大。
事情说不得还有转圜的余地,加之妙英也觉得着逃来避去事情指不定是越弄越繁。世间便是如此,如是你大大方方的说自己点石成金,那信众寥寥,若是众人口耳相传,边上还有官府辟谣追拿,不出几日,天下皆知。
如此一想,妙英索性顺其自然,深居简出是一回事,倒是没有特意的乔装躲避。既然身在市井,即便妙英十天半个月才吃顿饭,但妙英也不可能死守着这破房子,妙英的药材、丹炉、笔墨纸砚,花花的蒸糕、甜豆腐、芙蓉饼。不得不说,有了银钱傍身,在俗世里日子确实自在,加上连日里的药材调养,妙英修行起来很有些事半功倍。所以即使妙英出门的次数不多,官府要寻人也是足够了。只是黄仁愿带人过来,却是和妙英的预想有些出入,她原先想的是王允遣福峥来请的。
要不是妙英神念早早锁定了黄仁愿,单凭眼力,妙英必定是认不出黄仁愿这个挂名弟子的,大半年没见了,黄二原先的一身肥膘去的干干净净,面冠如玉、身材欣长,一身的绯袍,在穿夹袄的时节里,鱼袋的边上还挂了倭扇,看起来温文尔雅,举止间却怎么也带了一股子的妖媚之气,师徒两个一对比,黄二硬生生是比妙英还要妩媚三分。妙英心知黄二这样是把阴阳石的妖气炼化的结果,心里倒是不以为意,她和黄二徒有师徒之名,却无师徒之谊,妙英当时收徒虽说是半推半就,但赶鸭子上架,终归是有几分的不情愿,见了黄二也只是淡淡一声招呼。
做师父可以不冷不热,但是做徒弟的礼数可得一样不拉,黄仁愿才从拍门门散的惊愕中恢复,见妙英没一点让他进门的意思,抖了袍子,小心的避过地上的鸡粪向前一步,深深下拜:“弟子给师父请安,师父近日可好?”
“甚好。”妙英答了一句,便又冷冷的站着,可把黄二郁闷的够呛。其实妙英还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看重礼数,可她师父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每次妙英规规矩矩的请安过后,胜平都是怎么说的来着?
“妙英啊,你小小年纪的怎么这么迂腐?”;“不要太执着了,就你这古板板的样子,别说修道有成了,为师看你啊,找个大派的道侣当靠山都难。”;“唉,好了,好了,有这功夫不如多打扮打扮。”其中种种不足而一,但是都不适合用来与黄仁愿。
黄仁愿在这方面倒是很有一手的,虽然心中郁闷,但还是恭恭敬敬的把妙英给哄上了马车。
妙英原本就打算和他们走一趟,对黄仁愿的小伎俩也懒得计较,只是心里还惦记着自己那个不知真假的师父。花花许是在妙英闭关的日子里和黄二混得烂熟,赖在妙英怀里不肯稍离,黄二扶妙英上马车的时候,小胖手却理直气壮的伸到了黄二鼻子下面,黄二眉角一挑,明明是无奈,偏偏只有段风流。
花花不懂黄二是风流还是妩媚,见黄二迟迟不把东西拿出来,撅了小嘴,顿时觉的没趣,在妙英怀里蹭蹭蹭,把小屁股对着黄二,趴在妙英身上眯着眼睛,小小的打个哈欠,眼见是要睡着了。
黄二见原先屡试不爽的法子不管用了,心里微愣,面上丝毫不露,但是心里却在盘算着这妙英道人对花花确实是比外物重要得多。黄二笑嘻嘻的从怀里拿了个油纸包出来,打开有些寒碜,孤零零的一只糖葫芦,花花皱皱小鼻子,转过身,看见黄二手里的糖葫芦,眼睛霎时就亮了,却恶狠狠的瞪了黄二一眼,扭过头不看,却又忍不住偷瞄,挣扎的小样子可爱的紧。
黄二只认为是花花闹孩子脾气,笑嘻嘻的拿了糖葫芦逗弄花花,妙英却知道,花花这是厌弃黄二刚刚对她的恶意。黄二修真的时日毕竟短,虽然炼化的妖气功力不低,但是还没有作为修士的自觉,没有神念阻挡,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是混着妖气的恶意还带着些微的杀意,如同摊在正午的阳光下面,一览无余。
花花毕竟非人,没有太多的七情六欲,前些日子看起来似乎和黄二友善,但感觉到黄二对妙英的恶意,就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本质,肉嘟嘟的小脸向上抬,用眼角乜了黄二一眼,不理,就是不理,作出一副眼高于顶的不屑样子,可爱倒是十成十的,就是没甚气势。
妙英伸手接过糖葫芦,却不递给花花,拿在手上仔细看,果然,花花虽然爱吃,但是一般的东西,花花也没到犹豫不舍的地步。
糖葫芦是糖葫芦,可是里面原先的野果山楂被换成了几小颗靠在一起的人参果,外面的糖衣妙英大略嗅着便有黄茋、当归和灵芝,换了体虚的人吃了这串糖葫芦,还不一命呜呼了?也只有花花才能拿这些药材当零嘴吃。不过看样子黄二在花花身上倒是下了大功夫的,所费银钱倒是次要的,关键是花花不说,也能投其所好的这份心,难得。
经了黄二的恶意,妙英突然想明白了,她现在可不是王宝钏,她理所当然的认为王家的人不会伤害她,但是如果连还挂着名的徒弟都希望她消失,何论王家?一瞬间,妙英觉得自己上马车是不是太莽撞了?黄家觊觎花花,王家难道能超脱去吗?要是王家相害又当如何?
那便是缘分已尽,妙英自当顺势将王家抛诸脑后,专心去寻她的无上大道。想明白这层,妙英把手上的糖葫芦塞进眼馋许久的花花嘴里,自顾自上了马车,她妙英欠的是王宝钏的命,不是她的情,当断则断。
马车下面黄二皱着眉,妙英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态,让他有种被藐视的羞辱,虽然理智告诉他,妙英是他的师父,他要恭顺以待,但是心头那种莫名暴虐的邪火,却怎么也消不下去。
花花在马车里感觉到黄二持续的恶意,把嘴里的糖葫芦咬得嘣脆,一点没拿人手短的意思,狠狠挥手。妙英也没阻止,今时不同往日了,花花这个力度顶多让黄二行气不顺,出不了人命的。
妙英不是托大的人,既然知道此去有危险,身上的真元运转周身,袖袍里也扣了几张符箓,神念更是一刻也没停。且正如妙英所担心的那样,虽然街上并没有什么异样,可是一里开外,便有军士打扮的人持刀剑弓弩,严阵以待,在妙英筑基之前,这一里之外的埋伏,妙英是断断发现不了的。
妙英心头微沉,若不是针对她,那也就罢了,这些若是为她准备的,那就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杀着,果然啊,能点石成金、变化官银的花花,确实值得这个阵仗。
妙英在马车里盘算着如何脱身,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悠长的佛号,妙英拉开帘子一看,这不是潜戒吗?
许是潜戒的俗世之行太过成功,妙英的神念里明明是空无一物的地方,潜戒却悄然而立,街上人来人往,却都不自觉的避开了潜戒,让潜戒在人流中有个好大位置,潜戒见妙英探出头来,很是欢喜的合十躬身,
“妙英道友。”潜戒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但眉宇见已经染上了俗世的忧虑,不复当初的超脱慈悲。
妙英抱了花花跳下马车,修士的世界强者为尊,潜戒既然施了礼,她便要回的,何况她没料错,这老好人恐怕是赶来救她性命的。
黄二见了潜戒,不知比见了妙英恭顺了多少倍,那殷勤劲就不提了。潜戒却只是轻轻巧巧的问黄二是要往哪里去,黄二立马显出为难的神色,
“殿下久闻师父她道法高妙……”接下去的话,黄二含在嘴里却诺诺的说不出来了。他可以对着妙英这个挂名的师父满嘴巧言令色,但是他却对潜戒有一份真正的敬畏,同样是冷冷淡淡看穿一切的眼神,潜戒就是让他生不出一点的不服,只有满心的羞愧,他也知道妙英这一去,凶多吉少。
黄二的高明之处就是从头到尾都没正经说过要去哪儿,却在言语间误导了妙英是要去见王允的,妙英听了黄二的话只觉得自己可笑,到底还是她托大了,也是现在王允怎么还使得动黄二,栽在凡俗手里的筑基修士也不是没有,不是吗?
潜戒眉宇间的郁色更浓,语调却还是平平淡淡,
“小僧再和陛下说吧,小僧与妙英道友也好久不见了,前些日子才说王大人替妙英道友筑了道观,妙英道友与小僧同去一观如何?”潜戒前半句话是对黄仁愿说的,后半句却是对妙英说的。
妙英在对话中嗅到了党派硝烟的味道,王家替她建了道观,殿下指的是五皇子?没记错的话五皇子还不满十岁,那是王贵妃要杀她?潜戒看起来倒是很适应俗世里的纷争,妙英心里转过了无数猜测,却只是简简单单的答一个字:
“然。”
“如此甚好,既然如此,小僧便与妙英道友同乘了。”潜戒说着便率先上了马车,倒是把正经的马车主人黄二给晾在一边。
妙英和潜戒在街上众人好奇的目光下,上了马车,黄二在马车外咬咬牙,上马朝车夫比了个手势,去王家。
潜戒上了马车,却没了对黄二的游刃有余,妙英也不是能言善道的人,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语。最后还是花花吃完了糖葫芦,爬到潜戒的大光头上面,满手的糖渍黏了潜戒一头一身。妙英有些窘然,像是自家的孩子做了坏事的家长,潜戒看起来倒是很开心,由着花花糟践,连眉宇间的郁色都消散许多,和妙英交谈间,很有点恢复到初结识的毫无隔阂。
一切到了王家的大门口就戛然而止了,潜戒又恢复了宝相庄严的世外高人样子,妙英也记起他们终究是佛道相争,默然无语。
这是妙英第一次看见王家的老宅子,比想象中要差许多,一路走来,许多地方还在修葺,按理说王家来这都大半年了,以王夫人的手段,应该早就把这里打点的堂皇舒适才是。
而潜戒明摆了是要送妙英一程,以防旁人相害,推拒了王允的相请,看过了王家的“道观”便带了黄二匆匆忙忙的走了,自然是要去见殿下。
许久不见的王允平添许多白发,满脸的倦容,见了妙英很客气的请她去主持家里的道观,妙英自然应是,只是心里打定了主意弄清楚花花到底惹出了什么麻烦。
妙英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高兴的,这样看来王家倒是没加害她的意思,随即又镇静心神,她也知道,对王家的这份心思,迟早回成为她修行路上的绊脚石。
万里之外,那个自称是妙英师父的胜平道君,却看着妙英大摇其头,“唉,小妙英,就你这性子,再给你一万年还是无望天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