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胜天半子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王伊祁从接受了老僧的诱导,到选择以天意对决天意,甚至更早、或许更晚,一切就皆已注定。
如此轮回、如此终结。
君心可甘?
那容颜奇异般与自己愈发相近的老僧,嘴角微微上扬,似是慈悲,又似是嘲讽,无声之中,却有千言万语流淌于虚空。
祂虽未开口,但其意念却清晰地在王伊祁心头回响,如同古钟轻鸣,震颤着灵魂深处。
“生如朝露,去日苦多。世间万物,终归尘土,我心自坦荡,何惧结局如何。”
王伊祁的话语淡然却又坚定,仿佛已经看透了红尘诸相,并接受了命运赋予的一切可能。
然而。
在下一刻。
他双眸之中忽现裂纹,宛若古玉微瑕,血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犹如残阳滴落,染红了雾气。
周遭空气似凝固,风停云滞,万物此刻皆为之动容……
哀其不幸,怒其不屈!
太虚之上。
王伊祁游离于天际的魂灵,化作一道璀璨如星河般的光芒,穿越云层,划破长空,直奔地上的肉躯而去。
他带着不灭的意志与无尽的执念,似经历了无数轮回与挣扎,终于在这一刻,挣脱了束缚,如同流星陨落,重新坠回人间。
刹那间。
魂灵与肉身合二为一。
世事如棋,布局由天,落子在人。
落子在人!
王伊祁手握寒光闪烁的匕首,他的双眼化作了两道深邃的血洞。
而脑海中,却于此刻如惊雷般回响起了蒋帅死前的话语,震颤着他的心弦。
去你个鸟命,我命由我不由天!
王伊祁自幼品学兼优,往日受过最大的恶意,只是被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古怪的眼睛。
后来术数逐渐入门之后。
他更是觉得:人生易如反掌。
一切都太顺了。
这让王伊祁悄然间滋生了“出世者”那份超凡脱俗的心态,自视甚高,犹如云端之上的孤鹰,睥睨着脚下纷扰的世人,将之看若草芥。
哪怕会为了寻求刺激而冒险,但却也会做好充足准备,不会使自己陷入真正足以覆灭自身的绝境。
在王伊祁的眼中。
他是执棋者,而旁人皆是棋子,却忽略了棋子亦有其不屈之魂。
那份深藏骨髓的反叛与坚韧,正是其所未能彻悟的。
这些微小而强大的力量,在历史的长河中,曾无数次改写命运,推翻看似不可撼动的霸业。
“出世”与“入世”。
本就是一念之间的转换。
未经尘世烟火的淬炼,又何以言“出世”……未曾在人间的悲欢离合中滚打摸爬,又怎能轻言超脱?
不明人间冷暖,不谙世态炎凉,便急于披上“高人”的外衣,不过是空中楼阁,虚幻而不实。
原来要赢你,其实这般简单。
小旗官眼见对方忽如蛟龙脱渊,于束缚中猛然挣得自由,不禁愕然。
电光石火间。
更惊人之事接踵而至。
对方竟以手中利刃,狠绝无比地划过自身明眸,双瞳瞬时黯去,而其身形兀自呆滞,如雕塑般凝固于寒风之中。
小旗官心头震撼,惊疑交加,此等自戕之举,非大勇大恨者不能为之。
然而。
恩怨纠葛所在。
不容他过多沉浸在讶异之情中。
小旗官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暗自思量:
此人既已如此,更需及早制伏甚至击杀,以免再生事端。
于是。
小旗官牙关一咬,身形一展,再度欺近王伊祁身侧。
他动作敏捷而不失谨慎,每一招每一式皆是武学精要与多年经验的结晶。
王伊祁虽目不能视,但其身形之灵动,却恍若于黑暗中开辟出一条无人能及之路。
他的每一息、每一步,都与四周的气流、尘埃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共鸣。
小旗官的攻势虽猛,却似扑入了无形的漩涡之中,都被这看不见的对手轻描淡写地化解。
王伊祁手中的匕首,宛若有了灵性,不时闪烁着寒光。
每一次挥动,都是对周围气机的精准捕捉,轻易穿透了小旗官的防御,点点寒星接连刺入其周身大穴。
刹那间。
小旗官只觉四肢百骸一阵麻木,浑身上下皆是仿佛失血过多似的瘫软起来,任何反抗之力都化作了泡影。
王伊祁虽双目已盲。
但其面容之上却无半分茫然。
他微微侧首,似乎在聆听着空气中最为细微的动静,对着虚空中的某处,沉声问道:
“玄静轩,莫非你也欲步此后尘,来阻我前行之路么?”
玄静轩应声而出,只听得衣袂飘风之声,然后便悄然避到了一旁,示意对方随意。
他看到了,对方刚才所施展的并不是武术,或者并不仅是武术……而是要胜过自己的术数手段。
无论是太乙、大六壬、奇门遁甲等术式,抑或是其它的五门神数,本质上都是先人所创造用于模拟大道运行的工具。
而不是为了让人迷信命理,成为天意的傀儡。
工具,就只是工具。
玄静轩对此也曾有过思考,但却难以真正参透。
术数是工具、那借助其观测到的命运难道也只是模拟的虚幻之物……可这虚幻为何与现实如此重合,难道一切就只是巧合而已吗?
大道理谁都懂,但有时候却难以自控。
见山不是山,居竹不见竹……
这是何其崇高的境界?
王伊祁缓缓迈步,犹如行走在生与死的边缘,目标直指那幽谷深处的百丈深渊,那里云雾缭绕,深不见底,仿佛是天地间最诡异莫测的归宿。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
从太虚之上往人间看。
幽谷是纵二十五、横二十四的棋盘。
而只从人间来看。
却是纵二十五、横二十五的大道之数。
遁去其一,便是这道百丈深渊。
只有于人间才能落子、才能洞察并看到。
所以他破掉了自己与道而生的双瞳,断掉了与太虚之上的联系,以重新坠回人间。
以身入局,方可胜天半子。
人类并非神明,无法预见万事万物的归宿与结局……换个角度想,正因未知,所以任何事都未成定局,万事皆有可能。
这可悲,却也可敬。
天赢不了天。
但人可以。
这一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王伊祁带着自己所有的行囊,立于深渊之畔,周身被凄冷的狂风紧裹,仿佛万丈红尘皆已成空。
他自怀中缓缓取出一根褶皱的香烟,并用火折子点燃。
烟雾缭绕间。
天地为之变色。
王伊祁的嘴角勾起一抹张狂的笑意,旋即双足一蹬,毫不犹豫地跃入那无底的深渊。
明知无人能见。
他却依然竖起了中指,笑骂道:
“我来也、我去也……去你妈的。”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