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暗涌
冯鸣走入大殿、装作勤勉地参与布置迎驾时,北衙禁军统领、夏官侍郎李秀,正在第二道宫门处,将进出的铜牌交还给凤使台。
李秀抬头望一眼半山腰的宫殿群落,拍拍凤使台指挥使的肩膀:“兄弟,你我各自统兵多年,出生入死的功劳,还不如小白脸的裤腰带松一松哪。你看,你我只能分守内苑和第二道宫墙,而小白脸他们,就可以守寝宫。”
李秀讥讽的,自然是头号面首姜意之和他的族弟——南衙禁军统领姜承宗。
姜承宗这个“外戚”,将要把李秀挤到兵部做个无带兵权的尚书,自己则统领南北衙四支禁军:神武、凤策、朱雀、凤威。
凤使台指挥使,麾下作为正规军的“凤卫”两千,除了奉旨四处查办钦案的千余,最精锐的几百人,轮流上番贴身护卫女帝。
作为存在于南北衙之外的独立禁军力量,凤使台指挥使,当然和李秀一样,不愿看到南北衙四军,由姜氏兄弟包揽。
但他又和李秀不一样。
“李统领,”指挥使冲李秀拱手,淡淡道,“目下你我还在好好地吃着俸禄,这些披甲带刀的娃娃们也是。咱们,尽好各自本份即可。”
李秀竖了竖大拇指,丢下一句“还是你格局高”,转身走出第二道宫墙。
他有数了,此人冥顽不灵,不可能阵前倒戈。
成,今夜时机一到,就取他性命。
如此忠心耿耿,当真适合陪着刘昭共赴黄泉,在地府里给老婆子和她的面首倒尿盆。
片刻后,一个亲信走近耳语:“义父,公主家奴清理翻覆的冰车时,孩儿依着吩咐,仔细察看了,碎冰里,确实漏出少许硫磺。但公主的家奴说,他们的头儿,当时给羌人的冰,是其他冰车里的,且在最上层,不会有差池。”
“嗯,知道了。”李秀沉声应了,挥手让亲信归位。
李秀方才去山门处,明着训一顿樊勇这个过于刻板的手下,实则是得了沈琮只言片语的信息交换,知道羌人的那个汉使,因为国子监生们引发的混乱,阴差阳错地与公主府冰车,有了接触,李秀自然心生警惕,要看看穆宁秋是否有异样。
不动声色地观察后,李秀发现,与野利术等同伴比,穆宁秋刚进山门后,的确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过,好像只是在看自家那个摔在冰车上的年轻厨娘,并且很快就恢复了端严之态。
李秀于是渐渐放心。
有权有势、道貌岸然的男人,最爱做出与家里家外的下等女人偷情的事。
这个去羌国混口饭吃的汉人,多半也是如此,因与厨娘有私,分外心疼她一些,关切她一些。
……
半个时辰后,含凉殿偏殿的临时灶间内。
大越内廷尚食局的宫人们,架好临时的炉灶和食案,看着羌人厨娘试炸成功第一朵酥油牡丹花后,就去忙正殿的传膳事宜了。
兰婆婆的厨艺自信,头一回受到打击。
西羌有汉人从洛阳引种过去的牡丹,却没有仙鹤繁衍生息。
是以兰婆婆等人,做出的牡丹,几可乱真,捏出的鹤,倒更像中箭倒下的野鸭。
冯啸必须假戏真做,包圆制作所有的仙鹤,每只姿态还不一样。
穆宁秋走过去,看着那双比寻常少女骨节粗大不少的手,指尖轻拢慢捻抹复挑,揉出修长曼妙的鹤颈,又掌控着利刃,在叠起的酥油面皮上切花,塑造鹤的身体。
视觉中,力量感瞬间被灵巧宛转所替代,分外赏心悦目。
一块“排酥”皮子切完,入油锅炸了片刻,那裹着豆沙馅料的仙鹤身体上,刀工细腻的外皮就起“酥”膨胀,轻盈的鹤羽惟妙惟肖。
冯啸一心二用,架好仙鹤身体的同时,轻声对穆宁秋道:“你在殿前照面的那位女官,便是我表姐,翰林学士。”
自从穆宁秋对着越、羌两国重臣,宣布樊都尉是当年恩人后,信以为真的冯啸,对他说话,似乎自然而然地,变得更平等了些,用的称呼,也成了“你”。
穆宁秋低沉地“嗯”了一声,瞥向角落里的食材袋子。
其中一只里,装有整套的绿袍与黑纱幞头。
冯啸在往年的暑天里,跟着外祖母冯雅兰,来过行宫赴宴,熟悉布局。
酥油图献进正殿后,穆宁秋的亲卫穆青,会来掩护冯啸抱着袋子离开,她自去套上从市井中买来三分像官袍的行头,再靠着夜色的四五分混淆,扮成表姐那样的女官模样,溜到女帝寝宫外的内翰院附近,等待刘昭圣驾回还时,告御状。
此刻,穆宁秋又绕着食案转了一圈,随便指了一只仙鹤:“这个的模样,有点像……冯不饿。”
冯啸绷着的嘴角一松。
“捏得太胖了,对吗?我削掉几分。”
“不用,像冯不饿挺好。它……挺有灵气的,比仙鹤,也……差不到哪里去。”
穆宁秋不知道自己为何没话找话,辞令还如此冒着傻气。
是因为清楚地晓得,不论冯啸能否得偿所愿,不论女帝是否怪罪于他,今夜之后,二人便又各走各的路,再无交汇了么?
方才在行宫外,亲见樊勇、心念骤起波澜的穆宁秋,依然十分确信,自己当时看冯啸,仍是局外人,绝非——仇人。
眼前的女子,完全独立于她的父亲。
穆宁秋的这种感觉,十分强烈。
“阿郎,”穆青在门口唤道,“野利大人催你快入席,越帝圣驾将至。”
穆宁秋举步,却又折返,对冯啸道:“你会成事的,不过,小心些。”
冯啸抬起沾满酥油的手,抱拳:“谢过,后会有期。”
想想又追了一句:“我爹爹他,是个好人,他若托你寻一寻边关的故人,绝不是因为他傻到要使唤你这样的贵人,而是……”
穆宁秋打断她:“而是因为故人对你爹爹来讲,太重要。好,你放心,明日我会在鸿胪客馆见他的。”
冯啸粲然一笑,穆宁秋与她目光碰触,即刻移开,转身离去。
不远处,兰婆婆举起酥油皮子,佯作精雕细琢牡丹花,目光越过花瓣的上缘,偷瞧二人。
“阿郎终于开窍了,”兰婆婆暗暗欢喜地想,“顶好阿郎这回,能把冯娘子一道带回兴庆城,免得大宁令家的那个蛮横丫头,没羞没臊地总惦记着阿郎。这个冯娘子多好,夫人一定喜欢她。”
此生不悔太自信的兰婆婆,脑中的自信区域,又开辟出全新的一块:月老视角。
当她终于从这个视角的瞎想中回过神来时,却看到冯啸将上半身俯得很低,在摩梭那些保持住酥油低温的冰块。
“冯娘子,怎么了?”
“你们闻闻,这是不是硫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