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过关
眼看父亲和小霍哥哥越来越近,垂首缩肩的冯啸,几乎屏住了呼吸。
万一他们点到自己来盘问……
今早被苏小小易容时,有镜子可照。
方才被穆宁秋“捯饬”时,可没有。
兰婆婆那样对妆扮有独到见解,啊不,独到“误解”的大娘,对穆宁秋活儿好的赞美,也……不晓得是否可信。
冯啸正心忧之际,却听不远处的穆宁秋,亮开了嗓子。
“这位都尉,原来竟是兴和年间守过河西的边军吗?”
樊勇回头,见那位神色始终比冰块还冷的羌国汉使,忽地眉目舒展,提着袍袖朝自己走来。
樊勇有些莫名,但即刻拱手答道:“回贵人,卑职少时从军,守过盐州与庆州。”
穆宁秋转向礼部侍郎与鸿胪寺卿,作了惊喜之色道:“本使乍见这位都尉,就觉着不一般,有边军的经年积威,所幸问了两位,否则便要错过当年的恩人了。”
鸿胪寺卿诧异:“此话怎讲?”
“本使幼年时,正是越国的兴和年号,我们穆家寨,居于盐、庆二州之间,若无越军镇守,必遭北燕铁骑蹂躏屠戮。”
穆宁秋刻意地,将一个“穆”字说得重音些。
礼部与鸿胪寺的官员们,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纷纷凑上几句场面话。
或者感慨缘分奇妙,或者赞美越军骁勇。
唯有樊勇,脸上那副不苟言笑的肃然,刹那间,被不知所措的惊愕替代。
穆?
这位羌国的使臣,姓穆?
难道冯鸣说的,帮助冯啸救下江夏王嫡女的羌国人,就是他?
那日,樊勇本想多向冯鸣打听几句,冯鸣却很不耐烦再搭理这位官阶比自己还低的武夫姨父。
樊勇既已晓得圣上已赦免女儿,也就不敢再耽搁外甥女去忙公务。
樊勇在执勤时,素来如当年守城或野战时那样,只专注目标,不像一众低级文官那样,变着法儿靠近上级与贵宾,听寒暄、套近乎、刷脸。
是以今日,他根本没听见礼部侍郎对野利术与穆宁秋的称呼。
姓穆,汉人,穆家寨,二十来岁的年纪……
樊勇怔怔地盯着穆宁秋。
穆宁秋要的就是他这个反应。
他要将樊勇的注意力,吸引到陈年往事上。
就连本来已经走向冯啸的霍庭风,一听这个渊源,也折转身子,看向樊勇。
年轻的队正,为自己的师父骄傲。
他打小就不是读书的料子,总是没法囫囵着背出“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这样的句子,没少挨私塾先生的训斥和同学的讥笑。
此刻,霍庭风真切地感到,无须为此自卑。
像师父这样,真刀真枪地上阵拼杀,守住汉家城池、护佑汉家百姓,在战火平息很久之后,还能得到来自当初幸存者的感激与敬重,才是堂堂七尺男儿的荣耀。
穆宁秋解读出了樊勇这个年轻下属的崇拜之情。
他毫无迟疑地越过霍庭风,以微妙的走位,看似自然地,挡在冯啸和另一个穆家厨娘前头。
“恩人将军,本使的家厨仆婢们,今日要用羌汉融合的烹饪法式,向大越皇帝献上美轮美奂的酥油花点心。届时,本使定要在席间,请求皇帝陛下,赏赐一份给你。正是将军这样勇武忠诚的大越官健,代代守边,我们羌越联盟才能稳如泰山,共御北燕!”
穆宁秋说得堂皇昂扬,引得一旁的礼部侍郎都不由啧啧赞叹。
看看人家胡蛮招去的汉家子弟,长得俊不说,这口才,这脑子,多有水平,逮着个巧遇,都能以小见大,编出一套堪比牡丹国色的吉祥漂亮话儿,定能让圣上听了,龙颜大悦。
更难得的是,下一刻,礼部侍郎就发现,这巧舌如簧的穆枢铭,居然还没什么达官贵臣的架子。
穆宁秋边说话,边亲力亲为,那双一看就常拉弓挽缰、但并不丑陋粗粝的手掌,麻利地解开麻袋,招呼霍庭风来检验食材里可有夹带异物。
霍庭风刚把脑袋探过去,宫门内铁片哗啦啦响,疾步走出来一个铠甲更精良、兜鍪上插着雉羽的武将。
驭鹤监夏官侍郎、禁军统领——李秀。
“你们磨蹭个什么!对我们大越的友邦贵人们如此怠慢,眼瞎了还是脑仁被晒糊了?”
李秀端出正二品武官的官威,对着樊勇和霍庭风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一转身,却立刻换上礼貌恭敬的笑容,向野利术和穆宁秋两位羌国大使拱手道:“本将,禁军统领李秀,见过羌使。本将治下有失,耽误使团入宫了,告罪,告罪!”
穆宁秋摆手道:“李统领言重了,宫规大过天,他们查验得细致,恰恰说明统教得好、带得好。”
礼部侍郎见正牌上官出来发话,也笑着打圆场:“李公,劳烦前头引路,咱们尽快落座含凉殿,等圣上驾临。”
诸人举步,樊勇却仿佛从梦中醒过来,追上穆宁秋,虚虚拱手后,就不掩急切道:“卑职冒昧一问,贵人既出生穆家寨,同乡中可有一户,家主大名穆勇,娶妻杨氏,一子小名球娃?”
穆宁秋竭力抑制住胸腔中澎湃的心绪,佯作沉吟之色道:“不曾听过。我们穆家寨,光丁口,就有好几百,都姓穆……球娃,唔,这是边地幼儿最常见的小名。”
樊勇不死心:“那,那位穆勇,曾在独守庆州时,开城门接纳周遭数个县乡的千余百姓,避祸燕军,便是那一战后,殉身了……”
穆宁秋仍是摇头:“本官只听老辈们说过,寨子里从军者甚多,满门忠烈亦不稀罕。都尉,你说的那位勇将,本官确实不知。你可与他有旧交?本官北归时,帮你去打听打听他的后人?”
“卑职可否明日前往鸿胪客馆,恳请大使百忙之中,再见一见卑职,卑职细述缘由。”
“好,但来无妨。”
“多谢大使。”
穆宁秋双眸一斜,看到冯啸正望着他们,面纱上面的眼睛里,满是惊诧。
但那惊诧里,又缓缓渗出喜意。
一种为善缘重续感到开心的喜意。
她真的以为,爹爹做边将时,算得如今这掌权羌使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