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罹忧(三)
我在桌边坐下,仙子们将早点一道道摆上来,但我盯着桌上的菜品迟迟没有开动。
“咸肉羹,疏谷甜粥,若菜清汤,金钱灌汤咸包,裹粉云饵小酸团…”栾漠道,他在为我介绍菜名,也顺带说了每道菜的味道。
我动筷默默吃,只感觉到餐桌上太过安静。我找话道:“六殿下,你的早餐好…营养,平时你也都这么吃?”
栾漠停下,他道:“你在离情殿的时候没被告知过食不言这一条吗?”
“栾廷离跟我说起过,但他没说我一定要遵守,我一个人吃的时候很安静的。”我回道:“六殿下要是想让我食不言,我不说话就是了。”
栾漠道:“无妨,你想说就说。”
我点点头,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终于吃完了早餐,栾漠散步到了一方亭阁,亭栏外围是一片广湖。
我随栾漠他坐下,问他道:“六殿下,你每天都干些什么事?”
栾漠靠在亭栏上,手叉放在胸前,他半偏头看向亭外的水面。
“不干什么,活着。”他道。
栾漠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风轻云淡,一双眼眸永远是暗淡的颜色,我也看不懂他究竟是习惯了这光阴虚掷的日子,还是无奈屈服于这样的活法。我转而问他道:“为什么你又接了永生台督造这个职务?”
栾漠道:“父君说我最合适,就把这个职位分配给了我。”
应该是栾廷离和栾子宬两边的人快打起来了,主君才会选择让栾漠当了督造。
我问道:“永生台还有多久才能完工?”
栾漠答道:“十天。”
我又问道:“听说九殿下已经制出了治抑疫毒的药,效果很好,这是真的?”
栾漠道:“有这件事,永生台的建造因此停过一段时间。不过栾子宬拿出的药并不能根除病患身上的疫毒,所以永生台又复工再建。”
我听完揪揪自己的小头发,心下纠结,但自己实在不想再在北廷多呆一秒。我问他道:“九皇子那边还在继续制药?”
栾漠道:“在继续。”
我道:“反正这毒疫你们自己能想办法解决,我不管了。五天之后,六殿下你只需要带我到永生台就可以了。”
栾漠道:“你一个人,不怕栾廷离派人再把你抓回去?”
“他们抓不到我。”
我又道:“六殿下,这五天我陪你就这样坐着聊天?你肯定知道很多好景致的地方,能不能带我去看?”
栾漠看我道:“你从离情殿来到岁枉殿,我又怎么可能带你出去在外面招人耳目?”
“也确实是。”我应他道。
我是偷跑出离情殿的,如果我突然和栾漠成对出现赏景的话,那大把的谣言就该被“坐实”了。
来去自由受限制,交朋友出去玩也受限制……每个人的嘴连起来就是一张网,三言两语就能束缚住手脚。
我道:“那我不出去玩,就在岁枉殿里面转。我看到你殿里的花草都不怎么精神,我来帮你打理一下,会很小心,很细心,不会把它们弄死。”
栾漠道:“你陪着我,不用去做这些事。”
“这岁枉殿是你在住,作为主人你当然要花心思在上面。我看这座宫殿结构布局还是挺不错,就是冷瑟了些,添上些花草植木好好装饰一番会更活泼。”我向他道:“星河野,卡萨布兰卡花地,还有桃花林,你常爱去这些风景美的地方。”
“每次碰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六殿下也一定是一个很会欣赏的人。可以把景色移到岁枉殿里面来,身边有风景的话就不用四处张寻,你觉得怎么样?”
栾漠道:“白费功夫。”
我坐正身子道:“不白费,弄好了你每天都能看见,心情也会不一样。五天的时间,先从主殿开始,能打理多少算多少,好不好?”
栾漠微倾一下头,他同意道:“好。”
岁柱殿的主殿内设有不少花坛,但里面大多是些衰弱的草和几朵零星的小花,树也像蒙上旧尘,枝条连着叶子全显得暗沉,得好好洗剪一番才行。搬来水再作法,让水哗啦啦从它们上面泼淋而下,我在抬头时,不经意间还看到了彩虹。
栾漠让人运进很多的花草秧苗,但他就只远远坐着看,自己不干莳花授草的活。他帮我发动仙子们一起弄,忙了一天,主殿这块基本上快弄完。
晚上,我把白天捡到的,自认为形态好看的树枝小棍精心修剪,再用细绳将红纸折叠好的小花绑在上面。丝线绳绕几个弯弯,做出来的成品竟然十分的具有艺术感!但是我没有找到合适的瓶子。
明天再向栾漠要。
他的殿里,还是放些新鲜的花好。
有叩门声。
“谁?”我问道。
门外的人道:“是我。”
听出来是栾漠的声音,我走到门前隔着门问他道:“六殿下,有什么事?”
栾漠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我打开门,看见栾漠一人站在外面,手里握着一个小圆盒。
走出去,我道:“六殿下,你要给我什么东西?”
栾漠把他手中的小圆盒递给我,我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栾漠道:“人间的新玩意儿,用上次你摘的桃花瓣做的,你打开看看。”
小圆盒是木质的,上顶面刻有精致立体的桃花枝,枝条顺着圆盒外沿的走向开出朵朵桃花,连花瓣间簇生的几根须蕊也清晰可见。我打开小圆盒,盖子内嵌了一块小铜镜,下面则安放着一块粉绯的软面。
我看向栾漠问道:“脂粉奁?”
他道:“见你没什么气色,送给你用。”
我一笑,对他道:“谢谢,我现在就试一试。”
我从软面蘸点薄粉往两边脸颊上抹,再对着小铜镜照照看有没有抹均。好像是感觉整个人都红润了一些,我道:“挺好用。”
栾漠道:“你陪我去趟掖香殿。”
“掖香殿?”我道:“现在去?”
栾漠道:“你不是要去看景致吗?在那有我带回的一处景致。”
“掖香殿是什么地方?”我收下小圆盒问他道。
栾漠道:“像冷殿一样的地方。”
他带我来到了掖香殿。
掖香殿看起来像是一座荒废已久的旧殿。与我所见过的荒废旧址不同,毕竟是在北廷仙阙,这里没有肆意生长的野草和潜没踪迹的小动物,它就像沉没在水里不被打扰的遗迹,腐朽,沉重,却依然保持着它的完整。
栾漠提灯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突然,栾漠道:“到了。”
我在他身边停下。
四周的断壁拥着一方较大的台地,像被拆顶后留下的房基,那块台地过膝高,有短阶可以踩着上去。台地上还残留着或倾或立,高矮不一的柱子。柱子下面是一丛丛在微薄月色里明亮的百合。
高挑出众的枝身上顶着冷白的花瓣,艳红的花蕊。百合一丛丛长得紧,花叶相错,在柱壁和地面留下弥漫外溢的影子。
卡萨布兰卡花?
我在心里默默叫出自己猜测出的名字。
忽然有无数张瘆白的人脸从百合花的暗部浮出,脸上的每只眼睛在正中间淌下一道红裂的血泪。它们诡秘地混合在百合中,大张着嘴巴里漆黑的空洞欢迎着我和栾漠。
一点一点,我向后退了几小步。
栾漠提着灯,他问我道:“你不喜欢?”
我看着他,摇摇头,这时我再看向台地,就只剩百合花了。
“这是什么花?”我问他道。
栾漠的眉头缩皱一下,他答道:“卡萨布兰卡花。”
我又忙问他道:“你怎么能将百合带出来?那是禁地,二殿下不是说过里面的花不能带出来吗?”
栾漠只向前走,他一脚踏上短阶道:“你很了解这种花?”
“我只知道它叫这个名字,是盛开在冥阴禁地的花,不能被带出来。”
栾漠几步上了台地,他侧身向我道:“还有,它不仅在冥阴能活,在这废掉的髓池边也能开花。”
“髓池?”我问他道:“这是你母妃的宫殿?”
栾漠道:“是。我母妃生前,掖香殿像一座冷殿,她死后,这里便也成了一片荒地,没有人再愿意踏足,和禁地没什么区别。我从冥阴带回的百合也只有在这髓池附近才能成活开花。算她唯一留给我的好东西。”
我在台地下方叫他道:“六殿下——”
他回眸看我道:“你上来看,这花色与冥阴里的一模一样。”
深深吸一口气,我走上台地,果然看见台地正中央有一个较大的,底部积水的池子。可能因为荒废太久,原来的砖面被埋在下面,它更像是处塘洼。近水边开着几丛百合,由稀疏过渡成稠密,再向上覆满髓池周边的其他地方。
池底的水很清亮。
“自从我掉进这髓池起,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活死人。”栾漠凝视着髓池的池底道。
我看着他说出这句话,他脸色异常地平静,好像他口中说的事与他毫不相关。
因为续生折,虽然栾漠他两鬓留了白发,但他的容貌仍停在少年时期,即使是母妃立罪,他也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享受到比其他皇子更好的待遇。
可是一天天守着自己仅剩的日子,尽管他再怎么厌弃所有,他肯定也会害怕,会有不舍……
栾漠他转头对我道:“你曾经也用这种眼神看过我,为什么后来不了?”
“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至少不用时刻记着续生折的事。”
我的目光停在身边丛丽纯白的百合花上,又道:“以前有段时间我也像你一样,见到谁挨我近一点就火大,放眼看去全是坏人,我只有变成更坏的恶人,才不会受欺负。”
“但是这样也不好,”我对栾漠道:“直到我遇到一个人,他对我很好很好。现在回想起来,我恨不得狠下心骂他几句,让他看清楚一点,别不管什么人都对他们那么好。”
栾漠问道:“那个人在南荒?”
摇摇头,我低落道:“没有,他在很早之前就魂灭了。”
静默地看了会花,我道:“六殿下,百合很漂亮,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得继续打理主殿之外的地方。等花籽草籽全部生发出来,岁枉殿里也是一片好景色。”
栾漠道:“你不喜欢这片百合?”
我道:“晚上来有点吓人。”
在回去的路上,我问栾漠道:“六殿下,你有没有什么好看的瓶子?”
栾漠问道:“你要瓶子做什么用?”
“我缠了几枝假花,想放进瓶子里摆着看。”
“回去我找给你。”
“不着急,明天找也没关系。”
………
栾漠第二天就给我找了十几个花瓶,金银玉瓷,高矮胖瘦,我对着这些瓶子左挑右选,一个个地试还是拿不定主意。
选个插花用的瓶子好困难。
于是我干脆让栾漠来选,反正最后也是要送给他的。栾漠却让我来选,我只好想出个抛签选瓶的办法:背对着那几排小瓶子向后扔签,签子落到哪个里面就选哪个。
我从桌上抓起所有轻铁制成的小签子,把它们握成一小捆。不知道能不能投中,就来个仙女散花,排除掉大部分的,剩下的几个就容易选了。
我将手中的签用力往后一抛。
“咵——!”
我赶紧回身看过去,铁签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散开落下,而是一坨直接砸到一个瓷瓶子上,把瓶子砸成碎片,还连带把旁边的一件玉瓶给砸缺个口。
我。。。。。
栾漠身边的仙子们一脸震惊之后赶忙来收拾,我一脸窘迫地看向栾漠,他却对我道:“没关系,继续选。”
他指导道:“这幅铁签有弱磁性,你一支一支地用,两极磁性的要分开抛。”
但是说什么我也不再抛签,最后还是栾漠选的,他抽中了一只小银瓶。
早来选多好,,,
我手残还连砸了两个瓶。
多干点活……
“我说六殿下怎么突然开始在意岁枉殿里面的花草了,原来是有人住进来,我送秧苗的时候看见了。”一人道。
另一人道:“我也看见了,那个女人好像是以前三殿下身边的,不知道怎么就跑到岁枉殿来。”
一个仙士把带土的空木盒搬到运车上,他急着加入道:“可不就是在三殿下身边净毒的那位哟,泊明殿,听说她也去住过,哪个地方的床不是床?”
“哈哈,你这说的就有意思了,她还不敢把这草往三殿下头上种吧?”
“我说三殿下对她也许只是玩玩而已,哪有人放心让自己的女人在外面到处晃荡。就是她想,要是三殿下真心喜欢就绝不会放手。”
那仙士再将一个空木盒搬上车,他道:“那位净女使可厉害了,勾人有一手呢,在下界的时候——”
“六殿下!”
两个仙士正准备听戏,看到突然出现的栾漠马上慌忙行礼。
我和仙子们跟着栾漠慢慢地从拐角处走出来。
说话的那个仙士立即转过身来,赫然看见我正注视着他,他跪下道:“六殿下!净女使…”
“在下界的时候,我怎么样了?”我问他道。
那个仙士低头跪着,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他道:“净女使尽心为北廷百姓医治疫毒,很得三殿下赏识,就,就和三殿下…举止亲密。”
我道:“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段时间我都亲口说自己喜欢栾廷离。‘勾人’这个词,你用错了。”
“是是,错了,错了。”他连连认错道。
栾漠对他们道:“你们三个削了上廷的仙级,自己去领罚。”
站着的两个仙士沉下头道:“是。”
“不要啊,六殿下!我刚从下界上来没多久,仙阙里的规矩我有很多不懂。分配的职务我都在尽心做!刚才是他们两个先提起,我才接着说,他们两个偷懒推活,全没我干的多!六殿下,我一定会管住自己的嘴,您再给我次机会!”那个仙士说完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另外的两个仙士不满了。
一人对他道:“你这小子,刚刚是你把话带歪说床不是床,我们得了罚就认,你还反咬?”
另一人道:“都一样干活,只是他表现的特别殷勤,六殿下,我们可没有偷懒。”
栾漠厌倦地扫一眼他们,那两个仙士赶紧闭嘴,栾漠重复道:“去领罚。”
我和栾漠正准备离开,跪在地上的仙士扑来扯我的衣角不让我走。
他哀声道:“净女使,我错了,你就宽容我这一次。我一个小小的仙士讲话没多少人会真信,您善良大度,求您向六殿下求求情……”
一把从他手中扯回衣摆,见他还要伸手,我警告道:“你再来我用脚踹!”
看着那个仙士缩回手,我道:“你散我的谣,被我抓住还想让我给你求情?”
他道:“可我什么都还没有说!”
我看着这人,心生厌恶,我反问他道:“我说什么了?你的仙级是我削的?”
站在一旁的两个仙士立即架起跪在地上的那个道:“净女使,我们这就带他去各自领罚。”
我扬手让他们走快点,栾漠还给那人再加了五十条棍子的新赏。
本来准备好好干活的,谁知道一开始却听到这么一出,那个仙士的嘴脸着实恶心了我一把。
闷闷地跟着栾漠走,栾漠对我道:“我直接把那人的仙级削尽了给你出气?”
我道:“算了,他也只是当着我的面讲了个评价词。”
栾漠边走边道:“看你一脸不开心的样子,我只觉得处罚轻了。”
我解释道:“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原因。我不懂为什么这里的大部分人,对该住在哪这个问题这么较真,明明都是别人的事,弄得自己好似亲历者一样。还有那些不实的谣言,我见过的百嘴怪都没这么能传谣,它传得最凶的谣顶多是一句‘白皮浆果都不能吃’,我还信过。”
栾漠道:“百嘴怪嘴再多,也只有一个脑子,但有时候人说话往往都不带脑子。”
“对,我和他们计较什么。”我道:“不想了,六殿下,今天中午我们吃什么?”
栾漠看着我道:“早上没吃饱?你如果有特别想吃的,我让厨房加做。”
和栾漠并肩走着,我的手臂微微收紧向前移,我对他道:“不用了,我只问问。六殿下你也不用对我这么好,我琢磨岁枉殿里的花草也是为了自己消磨时间,不累。”
“今天是第三天了,五天期满,六殿下你就会带我去下界的永生台,对不对?”
我等待着栾漠的回应。
见栾漠没有回避地道了声是,我稍稍向他笑了笑,再继续同他一起走。
花草的打理已经忙到那条廊阶来了,因为两边已经种了很多形态奇异的树,就只在树底下辅些草皮就行。
白天再来看,与刚来那晚看到的感觉截然不同。树上的众多枝条这会儿看起来,像落纸吹出的墨迹,下端厚重穿插,上端浅织交缠,疏密横斜间,轻重缓急,自有一种韵致。
还是留着,不砍了。
栾漠他说他也想来帮忙。
本来事情还挺多,他能来是再好不过了。
他提出直接使用法力,但我觉得这样做不仅对自身消耗大,不值得,且没个过程花草再真也像是假的,不如一步步来。
栾漠换了身收袖窄腰式样的衣服,提着个小花洒给刚刚种好的草籽浇水,我和仙子们在廊阶的另一侧蹲着种草籽。偶尔看看他,我道:“六殿下,今天的你和平时有很大不同。”
他停下洒水问我道:“有什么不同?”
我从身边的袋子里抓一把草籽,对他道:“就感觉今天你两边的白发,不是真正的白头发,是雪。雪轻轻覆在发上,拂一拂就能落。”
栾漠接着浇水道:“这就是白头发。”
我站起来一手傍腰问他道:“难道你想真掉头发?雪这个比喻多好!”
栾漠一时间没有回我的话。
看着周围的仙子们在忍着偷偷笑,我不禁也微微笑着再问他道:“六殿下,你说是不是?”
栾漠嘴角也露出轻松的笑意,他看我一眼道:“是,你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