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北阙歌(十)
好,好多的神仙。
我随栾廷离入席,却是坐在离他相距甚远的位置上。身边是草药翁,温闻二位医官,刚来的时候他们还微笑着点头与我打招呼呢,我也向他们微笑,然后便规规矩矩地坐在席位上。
我还看见了翳医官,只不过她对我还是一样的冷淡,栾廷离领我到座位边时,她也没有看我一眼。
初次印象啊!
看开些,我要看开些……
我坐在这里,眼神却忍不住往栾廷离那儿瞟,他也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待开宴。他身边是五皇子栾颐,六皇子栾漠…
那个人!
那个一见面就叫我滚的人,竟然是六皇子?!
别的人尚未开动,栾漠就已经自斟自饮喝上了酒,毫无顾忌。他两鬓的几缕白发,此时被发冠流畅地束起,在他低头时斜斜后提,若岩间流雪般给他添上一丝活泼生气,看上去要精神一些。
就算是衣服已经细致美好到足够热爱生活了,也掩不住他身上的那份厌世感,从眼神到举止,都像是谁欠他几筐萝卜似的,不是,欠他很多钱似的。
幸好我那天忍住没惹麻烦,这样的人,不惹为好。我倒一小杯酒,慢慢喝一口。
我本来是打算继续看下去,一一认识一遍北廷的皇子公主们,却听见栾廷离传音给我。
“低头。”
“怎么啦?”
我边传音给栾廷离,边看过去,正对上六皇子栾漠的视线。栾漠此时像是正在打量着我,他狭长的凤眼微眯,冷彻的眸子却意外的清醒,已是换了一个更随意的坐姿,手中的酒杯也朝我这边微敞。他转一眼,又像是对我没了兴趣,仍自斟自饮,无意再抬头。
栾廷离传音给我道:“别乱看。”
“记,记住了。”我低头回他道。
主君入宴,席间的神仙们纷纷起身以示尊敬。
我站着,看向最高席上的那个男人,或许是多年尊养的主君生活磨去了他身上的风锐,我总觉得,他跟我印象中带走水越的那个人不是很像,但威仪堂皇,的确有种君临的气场。
与他并位而列的应该是惠全妃吧,端庄大方,目光慈爱,不愧是北廷仙阙的主妃,栾廷离他们刚从雪王峰出来的那一阵子,还多亏惠全妃的照拂呢。
主君身边还有另一位衣着华丽的妃子,姿色媚柔。我不认识,便传音问栾廷离道:“主君身侧的,那个看起来年轻一点的妃子是谁呀?”
他道:“尧妃。”
尧妃,我记得,她是九皇子栾子宬和十公主栾子菁的生母。听说她娘家势力很大,随便找一个地位稍低一点的,都能成为绝对的正妃,可是她非要给主君当侧室。
真是搞不懂呢。
主君入位坐下后,各位神仙才重新坐好。主君道:“这次人间疫情能够即时抑止,众位辛苦了。”
“若不是主君统筹各方,英明决策,想这疫情的治理也不会如此顺利。”
“这次凡间受我们倾力相助,也算看见我们的真情。”
“仙凡本是一家,理应相互帮助。”
一群老神仙在那里叭啦叭啦,我传音问栾廷离道:“哪个菜不甜啊?我想试试。”
“还能吃?”他问道。
我向他看过去,传音道:“哎呀,难得的席宴嘛,我又不会多吃,只是试一下味道。”
“好。”
我看见栾廷离低下头,也就坐着等。
“红,橙琉璃碗里的仙果都甜,青盘里的咖月果,酸甜,晶玉糕,甜。剩下的各有其味,不甜。”
“知道啦。”
我照着他说的移动着盘子,把那些甜的都换到桌案外围去。突然有一位老神仙大声道:“我们一群老骨头在这里讲,不如让此次前往汉广镇的二位殿下来说一说。”
二位殿下,栾廷离?我抬头看向席间。
九皇子栾子宬先起身开口道:“父君,父君,我这次前往汉广镇,更加明白了我们北廷仙族的职责,在下界的途中,更是结识到不少能人异士,他们都愿成为我们北廷的弟子,护人间一份平安。”
有老神仙赞扬道:“九殿下时刻记着为北廷广揽贤才,在治疫繁忙中还能保持这份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心意,当真是难能可贵。”
高席处的尧妃笑着道:“宬儿所做的皮毛小事,不过是出于想为主君分一份忧的孝心。他能做成,全是仰仗主君在凡间的威恩,也全是仰仗北廷仙族在下界的名望。”
主君道:“宬儿有此心,吾甚感欣慰。廷离,此次平疫,你功劳大,可有想要奖赏?”
我看见栾廷离起身行礼,众人都安静下来等着他的回答。
他道:“休假二三。”
“噗嗤!”我一下没忍住笑,惹得草药翁他们,还有旁边的人都看向我,我赶紧低下头假装拿果子吃。
席间也是沉默一会儿,九皇子栾子宬最先嘲道:“三弟,你这么说,可像是父君给你交待事务,还似虐待你不让你休息了?我记得,之前可是你主动提出要去疫情最重的汉广镇。”
“三殿下为疫情奔波,兴许是劳累了。”
“大丈夫能以一己之力定狂澜,张口喊累贪图安逸窝,非大志向所为。”
“此言差矣,要劳逸结合才对。”
栾廷离道:“廷离有幸,得父君抬爱。”
“允。”
主君又道:“那位净女使,今日可与你一同赴宴?”
栾廷离道:“是。”
主君道:“让她到席中央来。”
栾廷离看向我这边,我只好起身穿过排排席案走到大殿中央,微微屈身低头道:“净女使荒落,向,向主君问好。”
主君道:“不说行礼,拜见,说问好,你这倒是个新鲜的说法,平礼。”
“是。”我抬起头站好,正面向高席上坐着的主君。今天特意整了妆容,又是用的女相,八百年过去,早该记不清了,他也应该认不出我来吧?
主君道:“你这解毒的能力,是天生的?”
我回道:“是。我本是生长在五毒岩土下的一株人参,因为长的地方位置比较好,幸得日月照耀,吸收天地精华,渐渐炼成仙灵。被送去三殿下那儿的时候,我还只有人参的形,后来被蕴灵的井水一洗,才修成如今的样子,发觉出解毒的能力。”
“那你一定很感激我三哥哥没有吃掉你啦。”一位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小皇子笑着说道,他的席位排在末尾,这应该是十一皇子栾叹晔。
一阵哄笑声中,七公主栾叹乐提醒自己的弟弟道:“叹晔,不得胡说。”
我笑道:“是挺感激的。”
尧妃道:“若不是有净女使,这毒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平息,如此功臣,当重赏。主君,不如封个职衔,将明台的那座空阁赏与她,您和主妃,意下如何?”
惠全妃道:“空着也是可惜,若主君同意,我无意见。”
“那就准了。”主君道。
要送我房子吗?可是,我只是想拐走你儿子呀,并且在北廷仙阙的房阁,我又不可能推着云把它搬到南荒去,要是领了,以后想见栾廷离还会不方便呢?不成不成。
我向主君作礼,道:“谢主君,但是荒落不想要这些。”我侧头看一眼栾廷离,继续道:“三殿下对我很好,荒落也一直念着三殿下的知遇之恩,能有这次机会来报答殿下就很知足了。”
主君问道:“廷离,你的意思呢?”
栾廷离低头行礼道:“留。”
主君突然问我道:“净女使,你住在离情殿的哪里?”尧妃插嘴道:“主君~?”
我回道:“四景阁。”
主君点点头,若有所思,他道:“入冬,注意暖身,回位去吧。”
“是。”我道。
行过礼之后我便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栾廷离也坐了下来,我传音问他道:“怎么样?我讲的还不错吧?”
“没出错。”
“嗯,好吧。”我传音回他道。
这时五皇子栾颐从席间起身,他说话时,我隔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他吐字气息的虚弱,栾颐道:“父君,我现在身体略感不适,望父君准许退席。”
“准。”主君道。
栾颐道:“谢父君。”他正要退出席宴,却被十公主栾子菁叫住。
这位小公主打扮得花枝招摇,脸上尚有几分未脱的稚气,却与她的同胞哥哥一样,有着十分的骄傲,与同在场上温婉碧玉的七公主,形成两道完全不同的风景。她道:“五哥,等下是我表妹雪心的献舞,你若走了,可就看不到这绝美的舞艺,到时候会后悔的。”
栾颐道:“谢十妹的好意,是五哥身子差,没福气欣赏雪心姑娘的舞…咳,咳…”他尽力忍住咳嗽,属下们都是不能入内的,任琅应该在殿外守着等他吧。
“那五哥先走吧,身体要紧。”十公主道,“反正这舞也不是特意跳给你看的,对吧,三哥?”
栾廷离转头静静收回放在栾颐身上的目光,并不理会十公主的发问。
突然提栾廷离干吗?
我埋头拿起一块白糯糕咬下去,没嚼几下就吞了。“呃,”我抑着声音身体却一颤,桌上的菜与果品我都没吃什么呀,竟然要打嗝!
“呃!”
糟糕,都怪之前吃的太撑……我赶紧隔空对栾廷离道:“我,呃!我要出去一下。”
“何事?”
“我,我突然想打嗝,呃!忍不住,必须要出去下。”我说完悄悄抬头看他一眼。栾廷离亲眼看见我捂着肚子身体一甩顿,不动声色道:“去找迟寽,他在外面。”
“好——嘤!”
舞女们进殿准备开场献舞,趁着开舞前的惊艳吸引去了众人的注意,我便从自己不起眼的偏角席位上偷偷溜出去。
出来才发现,原来到外面还真是要舒服些。我找个没人的地方现了形,却还是打嗝个不停,怎么办呀,迟寽在哪里呢?
正当我找着迟寽,却猛然看见主君出现在我身边,他严肃道:“未经我允许,你怎么能私自出席?”
我一吓,忙弯腰行礼道:“对不起主君,我打嗝的厉害,不是故意要坏您规矩的。”
“你的嗝呢?”
“我的嗝,我一直在打着啊…”屏住呼吸,我摸摸自己的肚子,哎,好像真的不打嗝了!开心一下,还是弯着腰,我又马上道:“我,我刚才打了嗝的。”
“我听见啦,一路走过来呃呃呃,我还以为你是只鹅呢,哈哈哈……”
主君??
“你不是主君,你是谁?”我指着他问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一路跟着我吗?”
“我是习习呀,不认识?才一阵子不见就不认识我?”他的声音发生变化,紧接着连容貌也变去,我眼前的这人分明是位少年。
这少年生得如若清风剪水,自带着人间三月的桃花媚,他道:“我可已经把你当朋友啦,唯一的书都送你,你却不记得我,真是太没良心了!”
我仔细地看着他,惊奇道:“你是习习?但是习习他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仙士吗?哪有你现在这么好看的,你是在骗我吧?”
“习习的样子只是我变来出的,去汉广镇的名单上没有我,我当然要化个别人认不出的形来做掩护。”他认真地在我面前捋好发理顺衣服,端正站姿之后,他扬眉对我道:“来,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央羽,凰鸟一族中最帅的凤凰。”
“哦。”我道。
央羽道:“你这什么反应啊?这就是你见到像我这样的惊天大帅哥该有的态度吗?还是我主动找起你,不嫌弃地帮你治好了打嗝,知道吗?做人呢,要有一颗感恩的心。”
“哦,谢谢你。”我说完,转身要走,差不多时候该入席了。
“别这么着急进去啊,里面多闷,你放心,除了皇嗣必须在场,其他人进出不需要打报告,主君不会怪我们,我也是刚从里面出来。”他拦在我面前道,“哎,我今天在席上才发现,你要追的那个人,是栾廷离吧?”
我对他道:“是又怎么样?”
“你是他养的人参娃娃,管他叫主人的,我还能怎么样?没想到栾廷离那家伙冷冰冰的一张面瘫脸,也蛮受欢迎。既然如此,荒落,你只靠那本《吾甚会撩》是远远不够。”
央羽道:“要不要我帮你分析一下已有情敌和潜在情敌,这就叫…那个…百知不…”
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央羽又道,“别去宴上,一群人吃饭能让殿里的风凑七八九个方向来吹,无趣极了,我请你去我姐那里喝茶。”
我推托道:“谢谢你,央羽,只不过我和栾廷离说了,等一会儿止住嗝就过去的。”
央羽惊讶道:“你敢直接叫你家三殿下的名字,栾廷离他能准?”
“嗯……也许吧,毕竟这次治疫我的功劳比较大。”我立即把话圆回来,我道:“真的要走了,下次有空你来找我玩吧,我一个人待在四景阁里也挺无聊的。”
央羽对我笑道:“那好,下次找你玩。”
“央习习刁!你这个水性杨花的男人,竟然背着我跑去与别的女人见面!”一个小姑娘生气地对着我们跺脚道。
后面几个侍女仙子追来喘口气道:“小姐,你,你跑得太快了…”
“荒落,她骂我什么男人,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央羽扭头不开心地问我道。
“嗯…”不能惹麻烦的,不能引发矛盾的……我对着央羽露出标准的微笑,缓和气氛耐心解释道:“她说你水性杨花,意思就是夸你长的水灵,像花一样,特别好看!特别帅!”我向央羽比出个大拇指。
“她夸我?”央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我忐忑地看着他。
那小姑娘看见我们仍是成双成对地站在一起,便跑过来扯开我道:“你给我走开,不许你和他在一起!”
央羽护着我推开她,他道:“向琪,第一个把美人比作花的是天才,第二个就是傻子。说我像花,瞧你那傻样,我可喜欢有文化的,别再来烦我了。”
向琪道:“那,那她就有文化了?一根人参精,埋土里的,毒来毒去的,从头到脚有哪里比我好?”
“看到情话篇那里了吗?”央羽小声地问我道。
我回他道:“看…看了。”
“能背吗?随便来一首,让她死了心,就算帮我。那个尧雪心,刚才献舞的,她也喜欢栾廷离,我还知道更多,相互帮助行不行?”央羽继续小声跟我说道。
“啊——你们两个竟然说悄悄话,在我面前!”向琪生气道。她又要扑过来,却被她身边的侍女仙子们拉住,“小姐不可呀!她是净女使,三殿下得罪不得!”
向琪道:“刚才还在说要对她家三殿下报恩,不会以身相许吗?多少故事里是这么写,在这里跟我抢什么人?!”
我看着向琪,心道:“小妹妹,我是想过以身相许的,可三殿下他不肯呀。”
我轻声对央羽道:“她很喜欢你啊,这么单纯热烈的感情可是很难遇到的,你要不就从了她吧。”
“你到底是我朋友还是她的朋友?一句话,选她还是选栾廷离?”央羽道。
向琪不懂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肯定道:“选栾廷离。”
央羽道:“成交。”他对着向琪道:“给你示范一下什么叫做有文化。你还这么小,早恋不好。”
向琪道:“我有两百岁了!你只比我大几年,装什么成熟?”
左想右想,我还是觉得那首春风轻吻大地比较文采。我对央羽道:“那我开始了。”
我动情对他背诵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得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对着他眨眨眼睛,示意他差不多就该行了,我道:“知不知?!”
好吧,对着央羽说春风轻吻大地什么的,我还是说不出口。
没想到央羽听了这话后,和向琪一起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反抓着紧紧握住我的手道:“荒落,虽然听不懂,但我接受这个表白!”他对向琪道:“小丫头学着点。”
向琪也感动道:“要你说!”
“嗯?”我只想解开央羽的手,撇开关系地强调道:“你答应了我的。”
眼前这两个竟然能哭到一起去,不成一对真是太可惜了。
央羽举着我的手道:“荒落去我姐那喝茶吧,我罩着你!”
谁要你罩啊,我已经名花在心有主了。要不是我感觉栾廷离挺难追还要考虑情敌之类,才不会答应你演这出戏呢。
我很应和央羽道:“那你好好罩着我呀!”
“荒落姑娘。”迟寽在后面叫我道。
迟寽找我了,也好,省得我去找他告诉他我已经没事。
我偏过头看,看见迟寽身后还有一人。
栾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