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闻君一席话
“走，去个厕所吧。”魏启明想了想，对强子说道。
出了门，他把手从领子伸进衬衣口袋，里面有六百块钱，他数出三百，攥在了手里。
强子出门来，魏启明把他拉到了楼梯口，把钱塞到他兜里，强子又掏出来看看，笑嘻嘻的说道：“哎呦，魏子赞助我的下海费哈，我收着了，反正你有李非在，不会饿死。”
“有事给我打电话。给李非打，转告我，或者写信，有啥难处就回来，说不定想想办法还可以回来的。”魏启明嘱咐着他。
“行，别弄得这么垂头丧气的，你就不会说等我混好了，你再出去投奔我啊。”强子嘴里虽然说笑着，脸上还是有了前途未卜的担忧神情。
强子走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半年后强子写来一封信，说他去南宁投奔舅舅去了，顾子则只身去了深圳。山东那家什么科研机构果然不靠谱，魏启明读完了强子的信，不禁有些后怕，虽然强子没说明山东的具体情况，当初答应的条件太过爽快了些，这世界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第二天，腊月二十八，天气晴朗，但依旧很冷。魏启明背着牛肉、火腿肠来到火车站一旁的长途汽车站时，已经下午晚上七点半了。早上看着顾子和强子大包小包的离开了宿舍，他没有起来，不想面对这种离别，强迫着自己睡了一个上午，吃了午饭，又睡了快一个下午。
下海的事情有了定论，他也就不再想了，彻底放松了心情，睡了一天睡得头晕脑胀，晚饭也没吃，就一路倒车来到了长途汽车站。
小蔡正站在一辆长途卧铺车旁边，身边大包小包的一堆行李，还有个老太太。远远的看见了他，冲他招招手。他走了过去，放下沉重的行李，跟小蔡打招呼：“蔡哥，早来了？”
“我们也刚到一会儿，来，拿着你的车票。”小蔡从兜里掏出车票递给他。
“阿姨好。”魏启明冲一边打量自己的老太太问好。
“这是我妈妈，跟我一起回山西，媳妇儿放假早，她先回去了。”小蔡跟他说着。
“蔡哥你吃晚饭没？我还没吃，一起去吃点？”魏启明还是得垫垫肚子，一夜的长途，不吃肯定很饿。
“我们吃完了晚饭来的，你去吃吧，行李我给你看着，快去快回哈，还有二十分钟就出发了。”小蔡叮嘱着他。
“好嘞，我买俩烧饼就行。”他转身出了汽车站的铁栅栏门。
火车站两边的街道上，挤满了各种小吃摊档。空气里夹杂着香气和下水道的臭气，两边马路排水口附近都是摊贩泼出来的洗碗水，还有吃剩的食物残渣，冻在马路和排水栅栏上。
找了一家卖熟食的餐车，买了十块钱牛肉，让老板给切成片，又在旁边一个卖铁炉烧饼的摊上买了两个烧饼，魏启明一路走一路吃的回长途汽车站。
车门已经打开了，司机坐在座位上抽着烟，跟车的人正指挥着乘客往车下面的行李舱里摆放行李，他迎着冷风三口两口地吃完烧饼和牛肉，拍拍手，帮着小蔡把他的行李和自己的行李一一摆好。
这样的天气，厂里发的牛肉是不会坏的，小蔡也把一堆福利带着呢。
上了车，在自己的铺位躺下，没一会儿车就开了，车厢里充满了零食、脚气、香烟的混杂气味，偶尔还会有人偷偷放个屁，让空气显得更加污糟不堪。随车录像机放着香港枪战片，小马哥穿着拉风的风衣正在用假钞点香烟，电视画面随着汽车的颠簸不时的出现条纹和成片的雪花，看得累眼睛。
他扭转了头，透过满是灰尘的车窗看窗外闪烁而过的街道灯景，心情也如落满灰尘。
半个小时后，车出了市区，开上了国道，外面一片漆黑，不时有对面驶过的灯光照进来，让人觉得灯光刺眼。他盖上了被子，一股冲鼻的馊味迎面而来，他只好把被子拉到胸口，用胳膊挡住了眼睛。
在车辆兜兜转转的颠簸中，他居然又睡着了。
夜里十一点半，他被小蔡拉着胳膊叫醒了，车已经停在了山西境内的一个路边饭店门口，饭店的招牌上写着：山西美食，价格惠众，丰俭由人，地道口味。饭店不大，摆着五六张圆桌，一个柜台后面墙上挂着个大大的菜单牌子，刀削面，饸饹面，过油肉，木须肉等等主食炒菜列着价格，倒也不贵。
看到山西的吃食，听着老板和厨师说着山西话，他由衷的感受到了回家的开心。通过别人的聊天他知道，这里是运城地区了。
小蔡妈妈在车上没下来，他和小蔡占了一张桌子的两个座位，一人叫了一碗刀削面吃着，整个饭店都被乘客坐满了，而司机和跟车的，则进了一个单独的小房间，没一会就见服务员端着牛肉和几盘炒菜进进出出了几次。
“你知道他们为啥坐里面小屋吗？”小蔡低声问他，喝着刀削面的汤。
“不知道？他们也吃饭呢。”他吃着酸辣的刀削面，身上暖和很多了。
“老弟你这社会经验不足啊，这里面是有讲究的。”小蔡已经吃完了，看司机那屋的架势，一时半会不会吃完，他开始跟魏启明聊天。
“吃个饭还能有啥讲究？”魏启明也吃完了，一脑门儿的汗，这会儿可不能出去，外面风很大，吹了会感冒的。
“你看我们这一车人，这一顿饭可吃了不少，这饭店都是司机固定来吃饭的，我们吃饭要花钱，他们吃饭是不用花钱的，饭店还得给好吃好喝的，你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吧？”小蔡故作高深的说着，眼镜片后面的脸带着一丝嘲讽和不屑。
魏启明虽然没吃过猪肉，还是见过猪跑的。“不就是回扣嘛，这个我懂。”
“哎，你别说出来啊，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小蔡带着懊恼的说着，看来魏启明不是让他满意的聊天对象。
“蔡哥，别生气嘛，我这不是年轻嘛，说话没分寸，不懂的事情多，以后你多教教我，来，抽根烟。”他掏出一包红梅，递给小蔡一根。红梅好久没抽了，发了奖金，他才算又奢侈一把。
“我不抽烟，你抽吧，你以后有空去我们那儿，我桌子上一堆烟，啥牌子都有，都是配套厂的人来递的，一天就能满一盒，你去随便拿。”小蔡摆手不接烟，看魏启明对自己很恭敬，不无得意的跟他说着。
魏启明收回手来，把自己手上的烟点上。
“那好啊，有机会我一定去拜访拜访。”上班这么久了，他开始学会了说些场面话，他还不知道采购部大门朝哪儿开呢。
不过毕竟是年轻，压抑不住心里的好奇，于是问他：“蔡哥，我问个问题你别生气哈，就当给老弟涨涨见识。”
“啥问题，你说吧，我不生气。”小蔡推了推眼镜，倒蛮像个教书的老师。
“你说你们采购部，光一天收的烟都那么多，私底下，是不是有很多那个啥。”他挤挤眼，小菜应该明白他说的意思。
“咳咳，你这小子，还挺能琢磨，咱俩是东北老乡，家里还是一个单位的，也算有缘分，有些话你听了就算哈，不要往外说。”小蔡把凳子拉着靠他近了点，脑袋放更低了些，压低了声音。
他拼命点点头。
“采购部嘛，管的就是配套厂的供货，订哪家的货，订多少，都是有计划的，这里面肯定少不了你说的那个，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也不是谁主动要的。
很多时候，该拿的你不拿，厂家找你办事不放心；领导拿了你不拿，领导对你不放心；同事拿了你不拿，同事对你不放心。做人嘛，就得随大流，你在那个位置上，该干的要干，不该干的不能干，自己要有个数。”小蔡一边用手指轮流在桌子上轻轻敲着，一边语重心长的跟他说。
三个不放心，看来是小蔡长期工作的精华总结了。
“哎，小魏，听说你跟李校长姑娘谈恋爱啊。”小蔡打开了话匣子了，开始打听他的事情。
“是啊，我本来可以回山西的，就因为她是定向的，不能跟我走，所以我就来厂里了。”魏启明说着自己的事儿。
“你们呢，合资后第一批大学生，得一年实习，没关系要转正比较难，不过，稍微有点关系，转正不是什么难事，李校长现在不是在劳资科当科长吗，能解决你这事儿。”小蔡看来挺了解厂里政策，也了解他们这批人的处境。
“噢，是吗？可她爸爸话里话外都是帮不上忙，得靠我自己奋斗啊。”听小蔡这么肯定的说，他眼睛亮了起来。
“要不说你年轻呢，小老弟。能办成的事儿，没办成之前，谁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对吧？稍安勿躁嘛。”小蔡的形象瞬间在魏启明眼里高大了许多，就象他当初毕业分配一样，李非爸爸也是有把握的，却没给他一个保证，让他干着急了一阵子。
“另外啊，转正不是难事，转正了能发展才是难事。转个正，当个无光痛痒的技术员，也没啥意思。”小蔡真心没有保留的教导着他这个小老弟。
“蔡哥，啥意思嘛？说说。”他不甚明白小蔡的话。
“干工作，图什么？拿份工资？太没追求了。你要有权，有实力，别人才能看重你。啥叫实力？谁给你权？你就要有关系，有靠山，才能一帆风顺。”小蔡说的有点口干了，魏启明赶紧给倒上水。
“我也没啥靠山，就个李校长，他也没啥能帮我的。”说起这个，他就有些气馁。
“靠山也不是凭空来的，谁生下来就会炒菜呢？你得学习经营关系，说到底，别人只能给你个机会，还是要靠自己，靠这儿。”小蔡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脑袋。
司机已经出来了，服务员开始挨桌收钱，魏启明忙掏出钱，把他俩的面钱结了。魏启明这么一点就透会来事儿，小蔡晃晃脑袋，满意的往外走，一群人呼啦啦的上车，继续这归家的行程。
仿佛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忽然燃爆了一个信号弹，小蔡对他的一席教导，让他从未如此清晰的认知社会的现实。李非爸爸总是给他讲一些道理，但不会象小蔡这样言简意赅，毫无遮掩，在他的人生轨迹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