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渝州城（十三）入他识海
少女的头发乌黑细腻，让水波与月色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梳齿穿过青丝，带起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裴思静握梳的手不自觉用了些力，玉梳上雕刻的缠枝牡丹便在他手心留下几道浅浅的印记。
和田玉是凉的，原本，裴思静的手也是。然而此刻，他握着梳子，明显感觉到温度在逐渐上升。
玉是触手生温的。
连呼吸都不自觉地轻了几度，裴思静从未如此耐心地专注在一件事上，生怕动作重了，不小心弄疼面前的人。
百里姰对他轻柔的手法表现得极其受用，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一双眼睛像头顶上的月牙，笑意盈盈。
或许是心情好了，她主动开口道：“还记得今日我替你挡的那一下吗？”
身后的裴思静低低应了一声，轻拢住她的长发。
“那一剑原本是要取你性命的，但是当我挡在你面前时，却只被削去了一缕头发。”百里姰道：“其实那人并不想我死。”
“我在打斗中偶然发现了这一点。”她看着水中的倒影，只见裴思静抽出藕色的发带，在她头上束出个飘逸的马尾。
他垂眸看着她鬓间的碎发，眼神中闪过一丝苦恼。
百里姰轻弯了弯唇，接着道：“那人的威压如此强势，我一见便知你我二人加起来恐怕不是他的对手，与其傻乎乎地任人宰割，不如在一开始便主动示弱，放松对方的警惕。”
“所以你没有受伤？”
裴思静想到她被威压压制得呕血的场景。那时他还有些惊讶，后来一回过神便忙不迭地将自己身上最后一颗复灵丹给了她。
难道她又是装的不成？
他胸口顿时有些闷塞，只听面前的姑娘接着道：“那威压虽厉害，却也不至于让我吐血啊。”她脸上带着满不在意的笑，“所以我自己震了把经脉。”
裴思静手上动作猛地僵住。
她竟在被威压压制的状态下自震经脉！？
裴思静闻言顾不得她鬓间被自己仔细梳起藏至一半的断发，身体紧绷，连音调也带上几分肃穆，低头向她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百里姰转过身子，看着他严峻的表情，却“噗哧”一声笑出来，“裴公子，你觉得要是我真有什么事，如今还能乖乖坐在这儿让你给我梳头吗？”
桃花眸子亮亮地盯着他，裴思静愣了一瞬，还是有些不放心，“真的没事？”
月光下，少年清亮的眸子里盛了一江水色，波光柔和，乌黑而深邃。他神色认真，带着急切的关怀。百里姰心下一动，动作比脑子更快。她拿起他的手，轻抚上了自己的眉心。
手指点上眉心的刹那，两人似乎都轻轻颤了一下。百里姰飞快眨了眨眼睛，长翘的睫毛轻轻扫过，裴思静像是陡然惊醒般蜷了绻手。
很快，他便感觉到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息。虽未进入识海，他却已然察觉，百里姰已有金丹境中期的修为。
这样的修为的确不会有事。
只是……
裴思静惊讶地看着她。这样年轻的金丹中期，修真界百年，除了师尊长风真君外，他再想不出别人。就连他自己，如今也不过刚刚结丹。
百里姰捕捉到他眼中的情绪，紧接着发现他的手还点在自己眉心，心头的浮上一丝莫名的烦躁，一把将裴思静的手打开，兴致缺缺，也不想再让他替自己梳头了。
她起身欲走，却听他在身后道出一句：“还没梳完。”
他是傻子吗？
百里姰有些恼火地抬起头，一眼瞟见江面的倒影。
水中的姑娘束着个素净的马尾，一边鬓发光洁整齐，另一边却垂下几缕松散的碎发，显得十分不协调。
难看。
她瞧了瞧自己额间的珍珠花钿，方才裴思静点在上面，却没有造成丝毫损坏，水中之人的容颜依旧明丽。
百里姰的眼神随即落到自己身后，裴思静安静地站在原地，手上拿着她的玉梳子。
将修为暴露给他，是她一时不慎。
不过，就像打仗作战一样，她既失去一县，再从他手中夺回一城来便是。
于是她猛地转过身，踮脚凑近裴思静。额间相贴，她竟畅通无阻地进入了他的识海。
只一瞬。
因为裴思静很快便将她推开了。
“原来你也是金丹境。”
她扬眉浅笑，心情大好。
随即乖乖地坐回江边，等着他来继续给自己梳发。
裴思静匆匆忙忙地后退几步，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他后知后觉地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心中一半是惊愕，一半是后怕。
惊愕的是自己的识海竟然就这么毫无反抗地接纳了百里姰，后怕的是自己的秘密险些被她窥见。
好在看她的反应，像是只来得及察觉他的修为。
裴思静暗自松了口气，恰逢此时，百里姰转身唤他：“梳头呀，我还没说完呢。”
她指的自然是杀死那个元婴境修士的事。
裴思静努力定了定神，抬步走近她。
“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1。”百里姰满意地看着裴思静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碎发藏好，接着道：“再加上他本就不欲伤我性命，出招因此有所保留。如此一来，他必败。”
“只不过，我没把握制住他，只好一击杀了他。”
“诶，好了好了！”
随着裴思静的最后一个动作落下，她晃了晃脑袋，果然一点碎发也瞧不见了。
“该簪珠花了！”百里姰扯了扯裴思静的袖子，报菜名似的点出自己想要的发饰：“要珍珠流苏，海棠绢花和红珊瑚宝石挂珠。”
裴思静哪里分得清这些？
他只好将她方才堆到自己袍子上的珠花发饰通通从灵墟里取出来，拿到她面前。
百里姰只挑了三朵，丝毫没有要收回余下发饰的意思，对裴思静道：“你们修士不是都有那个什么什么墟吗？剩下的，裴公子便先替我保管吧。”
说着，她拿起珠花专心对着江水比戴起来。
裴思静本欲推拒，又生怕又被她找出理由回绝，干脆事先打了个腹稿。谁料措辞想好了，百里姰却不给他机会，几下便戴好发饰，提起裙摆，迈着轻盈的步子跑开了。
裴思静捧着一堆金闪闪的珍珠宝石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心中猛地涌上一阵喟叹。
他这一生何曾如此有过这样的时候？
下山历练，“历练”二字诚不我欺。光是认识百里姰以来，他便已经用了三次清心咒，默诵了一回全篇咒语。
此人想必是他此番下山要历的劫。
他轻叹出口气，追上前面的姑娘，然后果不其然地，被她见招拆招，舌灿莲花地驱使着将那些余下的珠花放进了自己的灵墟。
又失败了。
是夜，裴思静抬头望天，无语凝噎。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感受，似挫败，又似斗志。
如今既然意识到了，下一回应当能成功的。毕竟历练之途总是如此，不是吗？失败皆是成功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