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前朝后宫
前朝的风波并未波及到后宫来。
宫中的白桃却浑然不知晓,她只在想嫪毐为何要花费那么多精力去养他那两个不人不鬼的孩儿,要说蛇妖本就冷血薄凉,子嗣一年几生一生一大把。
为何偏偏是,和赵姨生血脉呢?
难不成.....
想到这种可能,白桃心口一跳,她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才发现这明月如此的高不可及,淡淡的照耀下来,嘲笑着愚不可及的万万生灵。
她下了榻,长袍拖地。
绣着的波浪图纹,好似流动着的海水,少女光脚踩在暖玉之上,头额的水滴宝珠悬垂欲坠。停在墙上挂着的鹿芦剑三尺旁,一双极其妖异的狐狸眸子疏忽不动了。
鹿芦剑。
历代秦王的宝剑,长八尺,剑首上刻木做山,如莲花出生未敷时。
也因这把剑杀了太多人了,它经历过王朝变更,出现过活埋几十万战士的战场上,甚至还被喂饱了死神的血液。
导致现在它的周身萦绕着幢幢不绝的戾气,此种戾气能够逼退天下邪祟,在白桃朝着它更近一步的时候,鹿芦剑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剑身颤动,道道剑势凝结而出,朝着她的面门扫荡过来。
白桃瞳孔一缩,几番侧身躲过,忙说道:“我是来帮你主人的。”
不料,那鹿芦剑上面的古符文狰狞扭曲,幻化出万把剑影,伴随着尖利的惨叫声,朝着白桃的身躯袭来。
白桃亡魂大冒,夺命朝着殿外奔逃。
在逃命的时候,场景为之一变。
秃鹫喑哑着嗓子在天空中嚎叫,夕阳如血般和地上流淌的血河接边,天上,地下,人间炼狱,血,目之所及都是血,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躺落在地上,他们死气的面容还残留着生前的狰狞,或跪,或被钉在地上,有多少具躯壳在战火中倒塌。
数不清了。
白桃的长袍被染成赤红,光着脚奔跑在古战场上,如一缕飘荡着的红雾,前位有个身形高大的,长发散乱,斗篷淅淅沥沥淌血的血人拦住她的去路。
唯见得他那杀的麻木的双眼,含着死寂,这种死寂的双眼,当落在你身上,就是一次挞伐的掠夺。
高举鹿芦剑。
他狞狠着对她张口,明明没有声音,白桃却觉得他在向着天地呼啸呐喊,手上的鹿芦剑,也变成了天地杀戮之剑,她转头向旁放眼看去。
那一瞬间。
她脑海里轰然一炸。
是赵兵,数不清的赵兵,他们脸上的表情被挤压在一起,双目惊恐圆睁,身躯叠身躯,奋力的挥舞着他们的双手,如千里赤浪煮沸如涌,可是什么也抓不到,他们保持着最后的姿态,永远也爬不出这片墓窟,如此的绝望,却又永远的寂静无声。
何况被活埋者,怨气冲天。
他们的灵魂会被永生永世禁锢于此,永世不得超生。
血人还在滴血。
他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
“铮——”
白桃这次是真真切切听到拔剑的声音,火海,尸山,将军,战死,远乡,百不归,真正的鹿芦剑已经出鞘,随着铺天盖地的剑影一齐压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
缺少鏖战惊艳的小狐狸脑海中乍然闪过阿兄说过的话“你的眼睛会骗你,可心可不会”遂闭上双眼,放出灵识缠绕住剑身,细软腰身半折弯成拱月,蓝袍甩荡仿佛开到极致的茶糜。
呼啸而来的剑影撞入她的身体里,溅开银星点点。
真正的鹿芦剑擦着长睫而过。
白桃睁开眼来,从剑身的倒影瞧见自己的眼睛,已经化成了兽态狐狸眼,这一刻她脑子昏昏然一片空白,三条狐狸尾巴炸开,耳朵露了出来。
鹿芦剑去势骤停,立刻倒折飞回,森寒的剑光如银鱼摆尾,悬杀在她面前。
凶性被彻底激发!
白桃前肢趴地,身后三条尾巴狂甩,眼瞳竖起,獠牙伸出,妖邪狞戾之态尽显,外头树影晃晃,沙沙沙声不绝,里头一狐一剑在处在紧张对峙之中。
月光如水面一样,荡开了漾漾波纹。
红色狐影身形鬼魅,率先扑了过去,鹿芦剑的剑柄转了个弧线,斜斜撞来,那么一刹那的时间,仿佛度过了永恒的时光长河,白桃当然不会如此愚笨,干些螳臂挡车的蠢事,身手带着行云流水的飘逸,正想虚晃一招,再伺机冲过去挟持剑鞘。
可外面已经响起了脚步声。
绒毛化成光滑细腻的肌肤,狐骨勾勒出玲珑身段,白桃扑在地上,一切被包裹在蓝袍里头,而鹿芦剑霎时隐去所有的光芒和煞气,直挺挺的砸在地上。
它选择装死。
“桃桃,里面怎么了?”
嬴政磁冷的嗓音响起,刚进殿就见到心爱的少女趴在地上,脸色发白,长睫颤颤如雨中蜻蜓的翅膀,削薄的肩胛不住的发抖。
他脸色一变:“是不是有刺客?”
白桃咬了咬唇,仰面看他,“我....”
跨过鹿芦剑,短暂的肌肤相融,如握血捻霜,嬴政把她搂进怀里,锐利的眼神扫荡四周,只发现了地上已经出鞘的长剑,“是不是做噩梦了。”
少女嘤咛一声,直环住他的脖子,小脸埋进他的胸膛,似眷念又委屈,“政哥哥,你怎生来得这般晚。”
“都是孤的不是,孤在理政殿处理政事。”
他的大掌覆在她的软腰上,“现在,孤来陪桃桃了。”怀中少女还在微微战栗,又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孤在,别怕。”
白桃脑袋又搭在他的肩膀上,搭着眼睛看躺在地上鹿芦剑,眼瞳变幻成金黄色,明显是在示威,可那柄剑依旧躺得直挺。
“政哥哥,我想看看你的剑。”
鹿芦剑被嬴政拾起,放在她的掌心,安静的不得了。
白桃斜晃剑身,外头的月光折射在剑刃上,随着动作,那耀眼的白芒也随之游走,握得紧了,问道,“政哥哥,你明日去雍城行加冠大礼,会带上这把鹿芦剑吗?”
嬴政道:“这是秦王世代承袭的宝剑,自是要带过去。”
“好。”
白桃双手托住剑身,平举向上,披落的乌黑长发,娟好动人,“愿政哥哥携此剑,斩奸佞,振神威。”
*
次日。
黎明破晓。
窗外的黎光从缝隙中探照进来,胡床上的少女墨发垂散如水藻,五官华美的令人呼吸凝滞。只是她的裸足上,突兀的牵着条金链,而金链另一端系着的是角落里喷吐烟圈的错金铜兽。
“叮——档。”
白桃掀开被子瞧见自己的脚链。眸子里平平静静。
她早就预料到了政哥哥此次不会带上自己,雍城早已经遍布了嫪毐的爪牙,他又是唯一的嫡亲血脉,加冠礼的背后,是一场请君入瓮的豪宴,更是一场虎口逃生的赌局。
兼之自己前几日的不乖巧。
他禁足她是情理之中,可没想到还要给她套上个链子,这把她当什么了。
粉腮鼓起,白桃已经有了几分不高兴,好歹也是活了一百多来岁的狐狸精了,说绑就绑真的好没面。什么不学,偏学和阿兄一样,乱跑了,就喜欢绑来绑去。
“来人。”
她道。
外头有宫女鱼贯进来了,打了帘端了漆盘,上面都是预备好的早膳,见到地上的金链条她们纷纷目不斜视。
“你们君上呢?”
“回小主,去雍城了。”
“噢。”
意料之中。
白桃这才发觉这几日蕊儿都不见人影,奇怪道:“蕊儿呢?”
有个高挑的宫女道:“蕊儿姑姑身子抱恙,最近恐怕是不能侍奉了。”
“嗯,那是要好生休息。”白桃道,“拿几株灵芝赏赐下去,叫她好好休息,最近都不用侍奉了,还有你们,没有我的传令,不许进殿来。”
几个小宫女面面相觑,那个高挑的宫女带着晦涩,犹豫道,“小主儿,郑国下狱的事情您怕是不知道.....”
“什么?郑国下狱了!”
白桃爪子一拍床榻,金链子叮叮当当的响成一串,“什么时候下的,怎么没人来告诉我。”
“是君上的命令。”
“.......君上。”
“小主儿,您现在可万万不能私自出宫了,郑国因害秦一事,闹的沸沸扬扬,现在宫里都在疯传,说您因为兄长救了先帝一命,受得公主的尊宠,又因和秦王青梅竹马,受到了秦王的宠爱,还引荐了稀罕水工,受到前朝的看重。可现在韩国细作一事被曝,前朝猜忌连连,等加冠礼过后,清算下来,就怕连秦王都保不住您。”
白桃困惑:“是谁举报他害秦?可有佐证?”
宫女摇了摇头:“这事情事关国家水利,举国上下事关重大,才不过一晚,就在秦国闹得跟塌天动静般无二,无论哪国都憎细作,偏郑国府里搜出许多和韩国来往的信件,连审都无需,直接被打入咸阳诏狱。”
“他哪来的和韩国来往的信件?”白桃百转千回的瞳仁充满了疑惑,“还审都无需审,还给直接打了下去。”
“奴婢们不知。”
宫女们面面相觑,皆摇了摇头。
白桃只记得郑国当自己的妖精小弟后,经常牙口一张,露出整齐的糯米压,再热上别的姑奶奶姑奶奶喊,自己也曾提点过他既然诚心归秦了,决计不能露出马脚。
她喃喃道:“打入咸阳诏狱会怎么样?他会不会被人杖责,黥面还是劓鼻,亦或是赭衣苦役?”
还是太轻了。
在商鞅变法后,严峻的秦法下,就连往道路里丢灰都要被刺面毁容,何况是通敌叛国之罪呢。
宫女们垂头不语。
眼见问不出什么,白桃挥挥手将她们给打发出去,“好了,我知道了。”
郑国被查出细作?
谁告的密,动作这么快,究竟是怎么查出来的,还有,是不是韩国那边的人告知的,还是秦国这边有人在推动。
这群人又想做什么。
背后有什么人。
目的呢。
白桃乱成一团麻,时不时又闪现那河狸在牢里蹲着的惨兮样,她眉头又是一压,仰头看着外面广阔的碧云蓝天。
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先保住一条河狸命。
她手指掐诀,指尖有一缕红烟飘摆而出,好似一女子轻摆腰肢,扶摇直上。避过了无数监视的眼线。
紧接着,有一只鹰隼从天空中疾驰而下,快的宛如一点黑墨,眨眼唯有气流的波动,又消失不见。
“叮当—”
风起,宫铃晃晃。
层层宫檐下,她继续在窗边看着外头茫翰无涯的天空,将手中的信送出后,把窗扉一拉,袖袍翻转,没入无数梦幻空话的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