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回家
回到旧地,早已是物是人非,往日光景不复。离开多年的舒妤,再也无法同十几岁那般一样,再也难以做到如朱自清先生那般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风亮节,她终是个俗人。繁华都市,仍有她想要而且眷恋的。她在市中心买了栋宅子,闹中取静,她很是满意。这一次,装修风格既不是欧式,也不是美式,而是纯粹的中国风。她不想自己的家里,带来太多过往的记忆,所以摒弃了所有之前出现的东西。粉墙黛瓦,朱门镂窗,那是最初的记忆。打开那厚重的木制大门后,看到是别样的世界。天井的设计,像极了老宅。一家五口,三代同堂。祖父坐在摇椅上,轻轻扇着蒲扇,望着水中的莲花,低喃细语。而祖母早已将西瓜吊入井水中,那种来自天然的凉意,让西瓜变得异常甜美。而舒妤拿着藤制小板凳,安静坐在祖父身旁,听他讲着《诗经》。这或是最早的启蒙吧,祖父教会她的,是她一生的信仰。无论时代更迭,世事变迁,信仰都是她最后的武器。后来,她也遇到不少的良师。他们其实教了她更多,不仅仅是书海里的只言片语,多是人生真谛。先生的教诲,她也从未忘记过。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她还是未曾守住自己的本心,无论是为了什么,终是辜负了先生的谆谆教诲。
如今这选择,或许称不上错。但这样悲凉的结果,也是她咎由自取。这世上的因果循环,终是让你不得不信命。十几岁的时候,舒妤狂妄不羁,对着厌弃的人,可以毫无顾忌地说:“挡我路者,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眼中,身上,心里,满是戾气。时间化去的,并不是她身上的戾气,只是磨去她的棱角。她隐藏自己的情绪,克制而隐忍,等待着厚积而薄发。
而一朝爆发,势必要焚尽所有碍眼之物。可这幽幽怒火,终将自己也卷了进去。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所以舒妤拖着残败的自己,硬生生退出了这局棋。如今这般的苟全,已是上苍恩赐。她感怀颇多,余下的岁月,还是如之前一般,并未有任何改变。既不需常伴青灯苦烛,也不需再面对任何尔虞我诈。这般轻松惬意的日子,夫复何求?
连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太有野心的女人。故而,才会说,今日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和其他人相比,她仍是最幸运的那个。她赢了两个男人的心,因为这两个男人,使得她一生都得到庇佑。与那些仍在苦苦奋斗,却未得结果的人比起来,她的幸运不是一点点。至少她不再需要为了钱而忧愁,她可以过着舒适安逸的生活。年少的时候,总是那么讨厌那些铜臭的人,不懂这世上怎么还会有那么锱铢必较的人。后来才知,每个人生活都是如此不易,钱是唯一可以让自己活下去的筹码。凡事都不必对别人太多强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不同人生自然色彩不同。浮云种种,皆是你之蜜糖,彼之砒霜罢了。谁都无权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评判别人。
这间房子装修好了,她什么都没有带,只有她一个人。一个月前,设计师打电话过来问她,匾额上要题什么字。她想了很久,久到让设计师以为她已经挂断了电话。
设计师问她:“舒女士,你还在吗?”
她说:“破宅。”
设计师很是惊讶,反复再三和她确认,是否是这两个字。此刻,她笃定无比。不破不立,意味着她已然和过往斩断了所有的联系。从今日起,她只属于她自己,她是她一个人的舒妤了。不再背负沉重,不再背负所有爱与恨。
当她走进那栋宅子时,轻轻推开朱红色大门,吱呀作响,迟迟不敢走进去,心中竟然有几分惶恐,也许那就是近乡情怯。她对这片土地的爱,尤其深沉。曾经在这里的她,有过无数美好的回忆,遇见过无数美好的人,看见无数美好的风景。她推来门的那刹那,有种晃神的感觉,好像时间停止了。她仍是那个及笈少女,在这片天地里,自由来去,无所拘束。当她站在天井里,伸手去触碰远处的天空时,原来这就是自由。虽触摸不到,仍觉近在咫尺。蓝蓝的天际上散落着白云,她深吸一口气,身上的每一处细胞似乎都在慢慢舒展,她的后脊背也在慢慢放松下来,整个人仿佛正渐渐归于平静。
她一个人,开始了新的生活。忙忙碌碌许久,才将家里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以前的她,总喜欢富丽堂皇的华丽感,如今却偏爱淡雅素净的风格。天井里,她花了一个下午种了几棵,她喜欢的竹子。竹子深处,有一株芭蕉。它们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她去古旧市场,掏了一把躺椅,摆在记忆中同样的位置上,好似一切都未曾物是人非。
清晨,她会去前头的菜市里,挑选些新鲜的蔬菜瓜果,偶尔也会买点肉。一来二往,整条街上都知道这位新搬来的女子。街里街坊,见面总会寒暄几句。古城区里,已经没有那么多年轻人了。四下住着的是,都是古稀年纪的老人了。舒妤却觉得这样的生活无比自在,偶尔午后,她也会打开朱红的大门。凉凉的穿堂风,轻轻拂过她的脸,她坐在摇椅上,慢慢地晃着。偶尔,也会躺着躺着就睡着了。总有声音会唤醒她,好像记忆里声音,“囡囡,醒醒。莫要感冒了。”醒来却发现,不是记忆中的人。可脸庞仍是和蔼可亲的模样,轻声说道:“小舒,这样睡着要感冒的。喏,我做的萝卜丝饼,尝尝看。”那一刻,心底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便完全喷发出来了。她低头,道了谢,起身阖上了门。泪水犹如瀑布般倾斜下来,一发不可收拾。她也不顾涕泗横流,一口一口慢慢咬着萝卜丝饼。味道和记忆中的,是天差地别,甚至称不上可口。但这一家常味道,究竟是多少年未曾尝过了?重要的不是味道,而是这关怀,这般嘘寒问暖,好像离自己已经很远很远,遥远到已经忘记本能的反应。于别人来说,舒妤她是洪水猛兽一般的存在,冷酷无情的象征,可即便心中有猛虎,那细嗅蔷薇的本能,无论如何,都不曾改变。只是,她鲜少有这样的机会去那样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