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初雪
对于另一个故事,陈正岳显然不愿意多说。
谢令初也不强求,每个人都拥有秘密。
“你要问老夫什么事?”
陈正岳正正神色:“若是求我帮忙,那咱们可就扯平了。”
谢令初失笑,扯平?
她从来都没觉得自己被亏欠过。
治病救人是大夫天职,况且陈家又不是没有付银钱。
不过是陈正岳自己固执,一直坚持要两清。
谢令初开门见山道:“我想向您问一个人。”
陈正岳不傻,听到这个,他立刻就猜出了个大概。
谢令初向他问人,那肯定是和他有关的人。
“先帝时候的朝臣?”
谢令初点头。
陈正岳有些骄傲:“问吧,那些人我都熟悉得很。”
毕竟他也曾是宠臣。
“此人您应该更熟。”
谢令初吐出那两个字:“岑周。”
陈正岳原本得意的表情瞬间衰败下去。
半晌,他道:“我不认识此人。”
……
……
谢令初和苏言善踏出门时,陈家人都等在那里。
这是楚大夫最后一次来了。
他们都知道。
陈正岳没有出门相送。
苏言善与陈家人简单交代着谢令初开的药方。
谢令初抬头,透过幂篱再一次望了望天。
似乎比适才进陈府时更加阴沉了。
苏言善交代完,小声提醒:“楚大夫,咱们走吧?”
谢令初点点头。
王氏看着他二人,欲言又止。
她一路沉默相送,跟着二人走到大门口。
才凑近了谢令初低声道:“这三个月,多谢您。”
“谢姑娘。”
听见最后的称呼,谢令初微微有些诧异。
不过很快就释然了。
也是,她的身份,骗骗寻常百姓也就罢了。
见过这么多次面的人,纵然不说话,又如何会真的认不出呢。
她对王氏点了点头。
随后踏上了马车。
苏言善的声音从车外传进来:“楚大夫,咱们可是去医馆?”
“不,去世子府。”
……
李怀知他们几人每次见面,都会定一个位置。
不总是同一处。
有时候在李怀知府上。
但更多时候,为了防止有心人查探,他们还是会将位置定在更为安全的世子府,或者直接定在荣宝轩。
谢令初对于世子府,早已是驾轻就熟。
因为她除了过来见李怀知,偶尔还会过来找乔玄要钱。
谢令初再一次跳下马车。
地面上此时已经堆积了薄薄一层雪。
她再一次抬头看了看天,下雪了。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世子府内,一座三面环水的长亭里,李怀知和乔玄正对坐煮酒。
天冷了,煮壶热酒来喝,正是好味。
而且刚好今日袁子恭不在。
只有他们几个年轻人,说起话来更加随意。
谢令初走进去的时候就看见李怀知拿着木勺盛酒。
脸上还挂着笑,似乎刚同乔玄说了什么有趣的事。
见谢令初来,他来不及将酒碗放下,便伸起另一只手臂,冲谢令初挥了挥手。
大抵是因为喝了酒,李怀知身上惯有的老成消失了,变得像个纯粹的普通少年。
他手里拿着酒碗,脸上挂着笑意,双颊泛红,眼睛亮亮。
少了一分温雅,多了一分不羁。
“令初!”李怀知喊她:“来喝酒!”
谢令初笑起来,脱掉了大氅,走进亭里去。
虽然是在亭中,但炉火烧得很旺,一点不觉冷。
李怀知转着酒碗,看着雪花飘落湖面倏忽不见,留下一丝涟漪,忍不住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李怀知看了看谢令初和乔玄,笑起来,露出白瓷般的牙齿:“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乔玄拿出个新的酒碗来,盛了酒递过去。
谢令初于他二人旁边坐下,随后将那碗酒接过,一饮而尽。
“殿下作诗果然不俗。”她由衷道。
李怀知却低头笑了笑,带着微醺的醉意:“我倒是想作这样的诗,只可惜这诗并不是我所作。”
“是裴夫人所作。”
乔玄接道:“听闻当年裴夫人极喜欢饮酒,饮多了便要作诗,作了诗后就将笔一丢,又去饮酒。”
“人们称赞她的诗,她便说自己饮醉了不记得,坚决不肯承认那诗是她所做。”
李怀知听着,笑着摇摇头,又喝了口酒。
“大抵真正有大才之人,都有些不为世人所理解的怪癖吧。”
他道:“我听说裴夫人每每酒醒,第一件事就是撕她自己的诗。”
“她说不能让那些诗传世,玷污了古人圣名。”
这样的母亲,谢令初倒是头一次听说。
她忍不住问:“可是那些诗既已被销毁,殿下又是如何得到的呢?”
李怀知所念之诗,可连她这个做人女儿的都不曾听过。
李怀知将碗中剩余酒饮尽,用袖袍一擦嘴,哈哈笑:“令初啊令初,这世界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呢?”
那么好的诗,既已经作出,又怎可能从此消失,彻底无影无踪?
裴景意的诗虽然已被她自己尽数销毁,但是仍有一部分被人摘抄了下来。
那些诗几经流传,最后传到了他的手里。
他费尽心思收集裴景意的诗,越读就越是觉得世间百态,裴夫人是看得尤为透彻之人。
“裴夫人的诗啊……”
李怀知晃了晃头,令自己保持清醒:“我有许多。”
“我有,一整本,她的诗呢。”
论收藏这方面,恐怕太子亦不如他。
毕竟太子又不像他。
他可算半个商贾了,拥有大大小小商铺无数。
他的钱那么多,收几首诗,即便价高珍奇,只要他想,亦不在话下。
李怀知有些骄傲,又有些苦涩。
“令初啊,令初……”
李怀知喃喃。
眼神渐渐有些散乱了。
“殿下?”谢令初看着李怀知。
李怀知笑起来,嗯了声,随即一头栽倒在了桌上。
“喝醉了啊。”谢令初无奈。
乔玄笑着解释:“殿下今日得了喜讯,是以多饮了几杯。”
“适才还一直念叨着要告诉你的,竟就这么睡着了。”
乔玄叹了口气,替李怀知披上一件薄毯。
“郭大人的女儿,郭姝,你可还记得她?”
嫁给了李怀知做侧妃的那一位。
谢令初点点头。
“她有孕了呢。”乔玄轻声道。
啊。有孕了啊。
“那是该开心的。”
谢令初用木勺舀起酒来倒入乔玄和自己碗中。
“请。”她道。
“请。”乔玄道。
谢令初将碗中酒喝尽。
她没再抬头看天。
不看亦知,这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