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宋宗宣降生（7上）

天色终于蒙蒙亮了，宋家小院堂屋，两个白纸糊的窗户内透出微弱的光。

阵痛过去，宋姜氏终于能够稍稍的合闭眼睛歇息会了。

自昨天晌午从宋家坟地赶回来，宋姜氏就已开始阵痛，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半天一夜，现在疲惫得连翻身的力气都似乎没有了。

宋金鲜和宋金明正在院内忙活：一个双手挥斧劈着干树疙瘩，一个将劈开的干树疙瘩连同木片碎屑抱进屋内。姜母和贾婶则在堂屋忙活：一个从外间端了热水盆搁放床前，一个俯身床侧轻轻揉着宋姜氏的肚腹；因为担心惊扰宋姜氏，两人对话的声音极低：

“你试试看盆里的水凉热合适不？”

“这个不用操心：水壶不是在外间火盆上坐着嘛，凉了兑点热的，热了兑点凉的！”

“天亮了，要不咱把马灯熄了吧？可怜见的，屋里啥都没有，马灯还是我从板面馆里临时借来的，得节省着点油！”

“熄了吧，我看得见！”

……

宋姜氏背后垫着厚厚的棉被，半坐半仰的躺在床上，双手自觉不自觉的捂着肚腹，其状态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恍恍惚惚似梦非梦：她看见了蓝天，看见了草地，看见在一片清浅如镜的溪水岸边，阳光和煦，绿草如茵，粉艳艳的桃花开得铺天盖地；她和宋开琛就在溪边花下叽叽咯咯的笑着跑着，追着闹着……

刚一想到宋开琛，宋开琛就真的出现了，依旧穿着入殓时候的衣服，眼睛里满是歉疚的光，双手拢袖站在门槛外面，犹豫许久方可怜巴巴的说：

“东萍，你别害怕，我想看看咱们的孩子。我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她竟忘了宋开琛已是亡人，只觉得两人好久没有见过面了，高兴的说：“想看你就进屋里呀，我马上生出来给你看！”

“人鬼殊途，我不敢待得太久！”宋开琛进屋转了一周，然后转头向外走去。

“开琛，你别走，我这就生给你看……”

“东萍，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要是男孩的话，你答应我，不论再苦再累，哪怕卖房卖地，哪怕拉棍要饭，也要把他抚养成人，教育成才，把咱宋家的门面支撑起来！”

她伸展双臂想要拦住宋开琛，可宋开琛却越过她径直向前走去，任她怎样呼喊都不答应，也不回头。

“把他抚养成人，教育成才，把咱宋家的门面支撑起来！”宋开琛的话反反复复、如雷贯耳的响在她的耳边。

她一边呼喊一边追逐，两人飘飘摇摇的走出堂屋，走出小院，走到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风呼呼的刮着，草簌簌的抖着，宋开琛回头望着她翩然一笑，身影很快就在草丛中变得漫漶不清，虚无缥缈，最终只在她的视野里留下一副似有若无的幻影。

“把他抚养成人，教育成才……”

“把他抚养成人，教育成才……”

宋开琛的话依旧反反复复、如雷贯耳的响在她的耳边。

“开琛——”

宋姜氏拼命大叫一声，忽然觉得如从云间堕下，在耳旁喧响着“开琛”回音的同时，骤然醒来，肚腹一阵一阵的钻心疼痛，下体温热，开始有一阵一阵的血水涌流出来。

“好了，羊水终于破了。东萍，用力；用力，东萍！”贾婶低声叫着，同时手上加力，像擀面似的一遍一遍、从上到下推压着她的肚腹。

宋姜氏听话的拼尽全力，牙齿咬得嗒嗒作响，眼睛瞪得冒出阵阵火花，浑身的汗水也在滚滚涌流，黏腻了头发，湿透了衣裳，浸润着身下的被褥。

姜母紧张得双掌合十，在旁喃喃念叨：“老天爷呀，生头胎二胎的时候也没这么难。这孩子迟迟不肯露头，就是娘娘生个太子，也不见得比这更费事啊！”

“妈，我实在……没劲了！”宋姜氏嘴里咬着头发，伸手紧紧攥住母亲的手腕，整个人几乎陷于绝望境地。她仿佛看到自己的身体生生被劈成了两半，全身混沌麻木，唯一的感觉就是小腹越来越疼，越来越疼，疼得连呼吸都仿佛被拉成了极细极弱的一条溪流。

“东萍，实在忍不住就叫出声吧！”姜母说道。

宋姜氏噙着眼泪说道：“妈，我不叫，我能忍！”

贾婶在旁附和姜母的话，道：“要不你就骂骂死鬼宋开琛吧。我告诉你，我当初生孩子时候也是疼得死去活来，后来我听人劝，破口骂我家的那个死鬼。一骂还真感觉不到疼了！”

“贾婶，我不骂，开琛是个好人。我听说，活人在这边骂一句，亡人就在那边打一个寒颤。我不忍心让开琛在那边受罪……”宋姜氏噙着眼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