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宋宗宣降生(2下)
“妈,荒年灾月来了?”宋金鲜问。
宋姜氏答:“来了!”
“妈,我怎没有看到?”宋金明问。
宋姜氏答:“你很快就会看到了!”
“妈,我爹活着时候难道就没攒钱?”宋金鲜问。
宋姜氏答:“你爹活着时候是攒下了些钱,可这些钱除用于咱们家庭生活开支外,一部分资助家族建了祠堂小学,一部分捐助政府建了育婴堂,基本没有剩余!”
“妈,咱们不是还有族人们凑的、亲戚们送的份子钱嘛!”宋金明说。
宋姜氏的语气变得严厉而郑重了:“那是救命钱,不到万不得已时候决不能动!”
“可是,我们会饿着的。”宋金鲜低着头,喃喃说道,“尤其是你,肚里还怀着弟弟呢!”
宋金明立刻双手抱着肚子,说:“妈,我现在就饿!”
宋姜氏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默默的洗涮着;洗涮完毕,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带领两个闺女出门,沿小西关向东一径走到宋家板面馆附近,手指前面说道:“看看吧!”
宋金鲜和宋金明顺着宋姜氏手指的方向望去。
两个孩子惊讶的看到,从板面馆门前的大十字街口开始,向西直到牛王庙门前,向东直到南花园街口的伯府寨,全都是黑压压的逃荒的灾民,一个个破衣烂衫,鸠形鹄面,左手拉棍,右手举碗;待宋开榜、海文俊、刘祖德将锅里的咸板面汤盛出倒于碗中后,便赶紧蹲到一边,迫不及待的吸溜吸溜的喝了起来。
“这些都是豫北、豫中、豫东、豫西一带涌过来的灾民,他们今天晚上喝了咸板面汤,还不知道明天早上的吃食在哪里哩。听说小东门外的马武冢前每天都有死人,抬都抬不及。相对他们,我们总算还没饿着。你们不觉得好吗?”宋姜氏说。
“好!”宋金鲜、宋金明同时点头回答。
宋姜氏又问:“那你们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阵夜风嗖溜溜的刮来,空气中立刻弥漫起阵阵寒意。宋金鲜和宋金明流泪说道:“妈,我们明白了,那就每顿饭少抓一点米面出来存着吧。咱们宁可平日肚里饿着欠着,也不可在荒年灾月里断了顿!”
母女三人回进小院,宋姜氏从屋内搬出一架大纺车,搬出一架小纺车,将大小两架纺车并排摆放一起;然后又将平日吃饭的小桌也搬了出来,桌上摞着一大捆棉花,对站在旁边的宋金鲜和宋金明说:
“这小纺车是我十三四岁时候,跟着你们的外婆在家纺花用的,别看小,却最是结实耐用,后来嫁到宋家,你们的外婆就拿它来做了我的嫁妆;这大纺车是十多年前你们的爹请人打的,虽然稍有些沉,但是轮辐大,出线快。有了大纺车后,我就再没用过小纺车了。晌午时候我给小纺车膏了些油,试着纺了会花,还是十分的好用!”
“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宋金鲜道,“你是想让我也跟着你纺花吗?”
宋姜氏赞许的点了点头,说:“好闺女,你们的爹要还活着,肯定不愿我这样指派你们干活;可现在他走了,又遇上了荒年灾月,咱们得想方设法自己养活自己,要不然就有可能饿死冻死。知道吗?”
“知道了,妈!”宋金鲜、宋金明同时点头答应。
宋姜氏说:“以前我每天纺三捆花,从现在开始,我要每天纺五捆。鲜儿你还小,又是生手,每天先纺半捆,等练成熟手再慢慢的增加吧!”
“妈,那我呢?”宋金明问。
宋姜氏说:“你虽小,可也不能闲着。从今晚开始,你得学着擀棉条!”
“妈,啥是擀棉条?”宋金明问。
宋姜氏从小桌上的大捆棉花中取出一团虚软蓬松的棉花,又拿过一根早已备好的葶棍,把葶棍插进棉花里挑出一绺,用棉花将葶棍松松的裹住,放在桌上用手虚虚的按着擀了几擀,然后抽出葶棍,一个又细又长的棉条就做成了。
“看到了吗,棉条就是这样做的。”宋姜氏说,“我和你姐俩人纺花,你一个人擀棉条。你做的棉条得供上我们纺花用!”
宋金明怯怯的说:“妈,我不会!”
“这世上没有生来什么都会的人。不会做,那就慢慢的学吧!”宋姜氏把脸转过去,低沉而威严的说。
宋金明学着宋姜氏的样子,先取棉花,后拿葶棍,然后将棉花裹住葶棍在桌上轻轻的擀;结果做出的棉条又粗又短,完全不成模样。
宋金鲜见状想要伸手帮忙,宋姜氏在旁喝道:“你帮得她一时,帮得她一世吗?让她自己做!”
宋金鲜讪讪的住了手,宋金明低头含泪,继续努力的擀着棉条。
宋金明擀到第六根棉条的时候,宋姜氏仔细打量后终于说道:“好了,总算像个样了。鲜儿,咱们开始纺吧!”
于是清亮的月光下,狭小的宋家小院内,开始响起了嗡嗡嗡的纺花声。
宋金明终是个懵懂无知、混沌未凿的孩童,对于“死”字没有任何的理解能力,对于爹的突然离世更是不明所以。那天在槐树村宋家墓地举行完葬礼后,所有的亲朋好友和响手帮忙的都准备离开现场,回往城里了,宋金明突然问宋金鲜道:“姐,该把爹叫起来回家了!”
宋金鲜含着眼泪说:“明儿,爹死了,以后就永远住在这里,不回家了!”
“那也不领我们玩了?”
“不领我们玩了!”
“也不能见面了?”
“不能见面了!”
宋金明求助似的望望宋姜氏,问:“妈,是不是这样?”
“明儿,你姐说的没错。你爹死了,以后就永远住在这里,不回家了!”宋姜氏拼命压抑悲恸,含泪答道。
宋金明一头扑在宋姜氏的怀里,放声大哭:“妈,我不要爹死,我不要爹住在这里。我要爹活着,我要爹跟我们一起回家,我要爹领着我们玩……”
在丧事过去最初的十多天里,宋姜氏、宋金鲜、宋金明谁也不能接受宋开琛离世的事实,在她们的眼中心中,宋开琛总是笑嘻嘻的坐在那里,招手把她们叫过去,绘声绘色的讲一个从外面听来的故事,或者俯身向前一趴,指着自己的脊背对宋金明说:“来,明儿,骑大马!”或者推开院门,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忽然从怀里摸出一个烤得焦黄的面饼,喊:“东萍、鲜儿、明儿,快来看看,我给你们带回来了什么好吃的!”……
除了宋金明,宋金鲜也时时处于恍惚之中,有几次看宋姜氏在锅上盛了三碗饭,问:“妈,怎不给我爹盛?”
话音刚落,立刻便想起爹已离世,永远躺在宋家墓地里再不回来了,宋金鲜紧闭嘴巴,捏着衣角,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无声的淌落下来。
尽管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丈夫已死,自己不能在孩子们的心头上笼罩更大的阴影,不能在孩子们的面前流露出伤心失态的行为,但宋姜氏还是有几次差点闹出了意外:
在宋开琛“头七”的前一天黄昏,宋姜氏烧好碎米稀粥,盛了一碗双手捧着走到堂屋东间,——宋开琛平日休息和处理板面馆事务的处所,——说道:
“她爹,刚刚烧好的稀饭,赶紧起来热热的喝吧!”
话音刚落,宋姜氏便立刻想起丈夫已经离世,再也不会答应自己,更不会起来喝粥了,回头看看鲜儿、明儿两个闺女,两个闺女正坐在灶下默默的喝粥。宋姜氏背过身去,两颗眼泪缓缓的滑过脸庞,掉落在了地上。
为了不让两个闺女察觉自己的失态,宋姜氏双手捧碗走出院门,走到很远一家房屋的墙后;墙后有一株苍老的皂荚树,其时正枝叶疏离,果实累累。宋姜氏放下粥碗,扭头一把抱住树身,眼泪滚滚涌下,口里凄声叫道:
“开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