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宋开琛暴亡(2)
太阳将近头顶时候,穰东古镇张寨村东南角处,高高耸立的“医圣张仲景故里”大石碑前,走来了一个身材高挑而略显臃肿的女人身影;身影后面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大女孩,大女孩后面又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伸手攥着大女孩的后衣襟,大女孩又伸手攥着高挑臃肿女人的后衣襟;两个女孩稚嫩的脸上,均现着又惊又忧、惴惴不安的神色。
八月末尾的阳光金黄中透着燥热,端直照在最前面的女人脸上。这是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妇人,头发梳髻盘于脑后,前额圆滑光洁,双目有神,鼻梁高挺,嘴唇抿紧时候线条极其分明,显示出了刚毅正直、轻易不为世俗所屈的个性;然而此刻这张脸却极见消瘦惨白,仿佛正有天大事情压于心头似的。
在大石碑前的供桌上摆放好贡品,点燃一炷线香后,妇人缓缓跪下,嘴唇蠕动,发出低微语音:
“大慈大悲的医圣爷,民妇姜东萍,十八岁上嫁入宋家为媳;身后跟着的是大闺女宋金鲜、小闺女宋金明。我们一家四口现住邓县城内小西关街南,靠开板面馆挣钱过活。今日特来求你救救我家掌柜的宋开琛,他虽染了疟疾,可今年才三十六岁,刚刚三十六岁啊……”
大女孩和小女孩,自然就是宋金鲜和宋金明了,松开攥紧衣襟的手,跟着跪在母亲身后,双掌合十童音清脆的念道:“大慈大悲的医圣爷,求你救救我们的爹。我们两个还小,还不能帮妈撑起门面,我们的弟弟也还没有出世……”
听到两个闺女提起自己尚在腹中的胎儿,宋姜氏稍稍一顿,伸手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牙齿咬了几咬嘴唇,最终还是忍不住的淌下泪水,刚刚过去的一幕幕情景,再次清晰的浮现在了眼前:
宋开琛躺卧床上,额鬓灰暗,脸颊瘦削,只显得两只眼睛特别的大,薄被下的胸脯急剧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拉风箱般的喘息声。
“同盛堂、德聚堂药店的大夫都不在家!”宋开榜慌慌张张的跑进门来,说。
海文俊跟着跑进门来,说:“仁和堂、济生堂药店的大夫也都不在家!”
“怎么回事?”宋姜氏脸色惨白,吃惊的问。
宋开榜抬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粒,道:“这阵不但咱民间闹疟疾,就是驻扎城西、城北、城东的冯治安部也在闹,半个月前当兵的就开始端着枪挨个药店的闯,把大夫全部强行集中起来,拉到城外搞防疫去了!”
“听说旭升医院,还有其他几家大的药店里都有十义丸,专治疟疾的,怎不买几颗回来?”宋姜氏问。
海文俊跺脚说道:“好我的嫂子,你想到的,我们能不想到吗?我和开榜哥分头跑了全城十多家药店问过,十义丸都被天杀的匪兵们搜罗去了,连个药渣渣都没留下!”
“我的天哪,这可咋办啊?”宋姜氏吃惊得一屁股坐到椅内,嘴唇哆嗦起来。
“妈!”
“爹!”
宋金鲜、宋金明两个闺女听说,一个走到床前宋开琛身边,一个走到门前宋姜氏的身边,同时惶惶凄凄的淌泪叫道。
“嫂子,我们到院内树下等着,有事你喊就是!”宋开榜、海文俊看看无事可做,招呼一声,蹑手蹑脚的走了出门。
这时宋开琛稍显清醒,从被窝内抖抖索索的探出手来,说:“他妈,就别费事了。我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这次要是有幸挺过去,那就一切都好;要是挺不过去,我想和你说几句体己的话!”
“她爹,哪里就到那种地步了?”宋姜氏淌泪说道,“你不过一时小病罢了……”
“这次的病来得很是奇怪:我看书上说,疟疾都是传染发生的,而且发作起来有晌有时;可我不过洗了个冷水澡就犯了疟疾,而且发作起来完全没有个准时间。所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爹,你安心养病,不要瞎想!”
宋开琛仿佛没有听见妻子的话,只是双目微闭,呐呐说道:“我死之后,无论再苦,也要把咱的宋家板面馆经营下去;无论再难,也要坚持每晚把咱板面馆的咸汤施舍给灾民。我听对街商会会馆里的人说,今年咱河南全省大旱,即将成灾。佛家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她爹,我记住了!”宋姜氏哽咽答道。
宋开琛喘了口气,继续呐呐说道:“你肚里的孩子还没出世,将来生出来要是女孩的话,那就万事休提;要是男孩的话,你答应我,不论再苦再累,哪怕卖房卖地,哪怕拉棍要饭,也要把他抚养成人,教育成才,把咱宋家的门面支撑起来!”
“她爹,你放心,不管男孩女孩都是你的骨血,都是咱宋家的子嗣。我就是拼着把骨头砸碎卖人,也要把他(她)抚养长大,教育成才,把咱宋家的门面支撑起来!”宋姜氏揩泪说道。
接着宋开琛艰难坐起,冲着两个闺女招了招手,宋金鲜、宋金明各走过去偎在他的身边;宋开琛一手一个的搂着两个闺女,摩挲着两个闺女的头发,忽然滚滚淌泪,说道:
“鲜儿、明儿,爹可能要去了,不能陪着你们长大了。爹去后你们一定要听妈的话,再苦再难也要做个好人;等弟弟出世了,你们要帮着妈,把弟弟抚养成人……”
“爹,我们不让你死,我们要你陪着我们长大!”宋金鲜、宋金明分从两边抱住宋开琛,“哇”的放声大哭起来。
“冷,我好冷!”宋开琛突然间嘴唇发紫,二目翻白,同时左右两手攥握成拳,浑身抽搐着紧缩成了一团。
宋姜氏万般无奈的举目四望,全家仅有的三床棉被已经全部盖在了丈夫的身上,她虽感同身受心如刀绞,却也实在无能为力。
“鲜儿、明儿,你们躺到左边,我躺到右边,咱们从两边抱住你们的爹,帮他暖和起来!”慌乱中宋姜氏突然福至心灵,生出了主意。
两个闺女立刻听话的爬上床侧卧躺下,一个隔着被子抱住了爹的胳臂,一个隔着被子抱住了爹的大腿;宋姜氏也侧卧躺下,从右面伸开两臂紧紧的抱住了丈夫的身体。母女三个依靠体温给宋开琛传递着温暖。
“冷,好冷……”宋开琛抽搐的幅度渐渐减小,嗓音也渐渐的低弱了下去。
大约半顿饭的工夫,宋开琛的症状终于缓解下来并昏睡过去,鼻孔里发出着沉重的鼾声。宋姜氏和两个女儿各自保持姿势,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惊动了宋开琛,致使病情再次发作……
鸡叫三遍时候,宋金鲜、宋金明已经入睡,鼻孔发出轻微鼾声;宋开琛却醒了过来,低哑着嗓音说道:“东萍,我刚在梦中看到了医圣爷,不知为何,我最近总是做梦梦见他老人家。他老人家是千古名医,一生积德行善,专门保佑咱小民百姓,听说只要去到张寨在他的碑前烧炷香,再在碑后的古冢上抓一把土回来烧水冲服,就能治病……”
“她爹,这种时刻我怎能离开你?”宋姜氏伸手抚着宋开琛的大脸,含泪说道。
宋开琛说:“去吧,去吧,天明后打发人叫富贵伯和开榜、文俊过来照顾我就是了。你和鲜儿、明儿都去,去的人多,显得咱们心诚!”
“她爹,你等着,我这就带鲜儿、明儿去给医圣爷磕头,求他老人家保佑你得脱大难!”宋姜氏想了想,答应说道。
宋开琛疲惫的闭上眼睛,哑声说道:“去吧。到了医圣爷的碑前,一定要多烧香多磕头,求他老人家保佑咱们全家平平安安,没病没灾!”
就这样,天色黎明时分,一辆上面敞篷、下面铺席的骡车,车上载着宋姜氏和宋金鲜、宋金明,吱吱嘎嘎的驶出宋家小院,驶过小东关,驶过花园街,驶过河东街,再驶过大东关,径朝穰东古镇方向驶去……
此刻,宋姜氏带着宋金鲜和宋金明烧香上供、叩拜祈祷完毕,起身走到大石碑后砖泥围挡、青草郁郁的偌大古冢前,伸手抓了一小把土,然后回头说道:“鲜儿、明儿,你俩也来各抓一把,带回家去给你们的爹治病!”
宋金鲜、宋金明听话的走上前去,弯身探腰,在古冢上小心翼翼的各抓了一把土。
宋姜氏取出早已备好的一方手帕铺放供桌上面,将三人手中的土倒于手帕正中,然后小心翼翼的将手帕包好,揣放进怀,再然后带着两个闺女重新跪在大石碑前,叩拜祈祷说道:“大慈大悲的医圣爷,民妇今日万般无奈,动你冢上一捧土带回家里救命,待明日俺家掌柜的病好,一定再来冢前给你烧香祭拜,洒扫培土!”
“远方来的贵客,我这里有医圣爷的画像,是画圣吴道子的手笔,挂在家里可避灾消难,防病治病。你们可要一幅?”
叩拜祈祷完毕,宋姜氏带着两个闺女刚要返身走向等在官道旁的骡车,忽然听得一个苍哑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宋姜氏闻声转头,看到距离大石碑三四丈远处的一株花梨树下,盘腿坐着一位鹑衣麻鞋、须发斑白的老人;几缕阳光透过花梨树扶疏的枝叶照射下来,正落在老人头上肩上,望去仿佛为老人披上了一圈绒绒的银色光晕。
“我这里有医圣爷的画像,你们可要一幅?”见宋姜氏转头过来,老人手指脚前放着的一叠木版油印画像,再次说道。
宋姜氏带着两个闺女走到老人面前,蹲身细看,见画像上的老者苍冉白须宽衣博带,盘腿端坐捧简注目,正在全神贯注的研读着什么,不觉心下一动,开口问道:“老人家,这画像多少钱一幅?”
“有钱的给个十文八文,没钱的给个三文两文;”老人含笑答道,“倘若实在拿不出钱的话,我白送于你,就算结个善缘!”
宋姜氏摸摸口袋,袋中还剩百余来个铜板,便想也没想的全部拿了出来,放在老人手里,说:“老人家,我只有这些了,全部给你吧!”
“多了多了,太多了!”老人连连说道。
宋姜氏含笑说道:“老人家,你就收下吧。你日日守在这里也不容易,多余的钱就拿去买碗酒喝吧;倘若得便的话,再买上几炷香几刀纸,替我们在医圣爷的碑前烧了,就算是帮我们的大忙了!”
老人这才点着头收起铜板,将一幅画像仔仔细细的折叠起来,双手捧着递给姜东萍,同时嘴里高声念道:“下得春时种,方收荒田秋。远方来的贵客,你今日种下富田,他日必得福报也!”
“老人家,此话怎讲?”宋姜氏刚要离去,闻声转头问道。
老人摆了摆手,脸上现出悲天悯人表情说:“若得明日福,须度今日厄。赶紧上车,一路莫停;倘于午前到家,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宋姜氏心中咯噔一响,顿时莫名紧张起来,将画像揣进怀里,然后拉起宋金鲜和宋金明就向骡车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