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
连日来,议政殿的大门紧闭,萧倾歌不曾踏出一步,这户部上来的卷宗,历年来蜀州干旱所拨银两只增不减,若是能引念河之水,开源引流便能一劳永逸解决此事。
而此事延泽女帝在时便曾有过考量,却因病重一直未能施行,母皇离世前将此事托付于她,也是另有深意。
她细细打量着这地形图,暗自罗织着一切,此事若成,便是功,若败,死后怕也要被人记上一笔。她初为帝王,不像其他几位皇姐都有功绩在身,要想坐稳这位置,就得做出点政绩。
萧倾歌的双眸盯着图上的山脉地势,却是少有的细心与谨慎。她托腮手指轻敲着桌面似是反复考量,“陛下……”
殿外顿时响起几声稚嫩喊声,慕盈川拦在绿意面前,绿意却是朝着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一蹦一跳地企图越过慕盈川阻挡的手臂朝着紧闭的殿门大喊,生怕里面的人听不到,“陛下,皇夫已备好碗筷,恭请陛下过去。”
“南笙……”
隔着这殿门,萧倾歌还是听到了绿意的禀告,她的皇夫只有一个,可这几日倾歌犹豫不决,生平她除了父君惜昭,便是最听纪南笙的话,那人向来体弱,那一日她却那般与他置气。
这三年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萧之宁得到应有的报应,为惨死的那数百条人命寻得一丝真相大白的机会。
萧倾歌的表情变得有些悲伤。
她知道,那人一向待她极好。
哪怕,是利用了他的身份,也不曾拒绝过一次她的请求。
只是,每次面对那人,她心里更多地是愧疚,愧疚于多年前一次年少无知的任性,以至于让他失去常人应有的健康。
徘徊之间,殿外绿意又添了一句,“陛下,皇夫今早亲自做的早膳,正等陛下过去呢……”
萧倾歌敲着桌面的手指一停,暗暗回忆起幼时那人下厨的模样,衣着翩翩,自带一股风华,那样清雅似仙的人偏偏喜欢窝在厨房里愿意为她洗手作羹汤,穿得一身素白,围着围裙,动作柔雅像极了那人温和的性子。
可这次数却是少之又少,一旦下厨便意味着他向她妥协之意,不管那是她的错还是他的错,退后一步的却都是皇夫南笙。
萧倾歌的目光变得有些遥远,忽而想起他身体惧寒,碰不得冷水站起身来便大步朝外走去。
“陛下,主子已等陛下……”
绿意还未重复完整的一句话,萧倾歌已经从内而外打开了殿门,一抹清风拂面,明黄色的衣袍衬得女帝越发明丽亮眼,绿意望向女帝的面容一阵出神,想起此行目的忙端跪于倾歌面前。
萧倾歌顾念着那人身体已是将一切抛诸脑后疾步往前走,“起来吧,去熹微宫。”
绿意大喜咧开嘴角忙不迭地起身朝着身侧紧随而上的御前侍卫慕大人轻哼了一声小跑着追上倾歌,他偷偷掩住嘴笑了笑,心想:皇夫说得真准,一说亲自下厨,陛下便往熹微宫去了。
纪南笙早已命人布置好碗筷,神色清冷地凭栏眺望着议政殿的方向,仿佛生来便是令人瞻仰的神祗屹立于高处不胜寒的仙宫内,遥遥望着人间繁华处,可又那般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身侧的青水站得双腿冰凉,犯懒地动了动脚,他偷偷抬起头来将自家主子从脚底的白靴打量至如墨的发髻,心中连连哀叹,花越皆知南笙之貌,天人之姿,清冷如山间白雪,高洁似池中墨莲,也只有跟随在纪南笙身边的几名亲侍才知道,这么多年他们面对得只是自家主子万年不变的淡漠。
他偷了一下懒便规规矩矩地站好,蓦然间便见南笙嘴角噙起淡淡笑容,像是一池莲花竞相开放,在微风中散发着清凉莲香,他顺着那目光望去,一抹明黄衣衫的身影翩跹而至。
萧倾歌来得急也不曾换衣,天生贵气之间隐约透露着少女未曾失去的天真无邪,纪南笙缓步下了阶梯,他站在雪白的大理石阶梯之上,萧倾歌迈步过来偏生那一抬头,却瞧见他朝她递出手的动作。
衣衫未换,墨发未束,素颜清雅。
即便是不着丝毫装饰,这双眼睛里泛起的温柔笑意好似一道漩涡一场美梦总能将人吸引了过去,她竟是不知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探出手去,猛然间醒悟想收回的瞬间,五指已被皇夫紧紧牢握在手中,再也无法逃离。
“比预料中来得早。”
他对她微笑,一只手理了理她一路奔来微乱的碎发,动作极尽温柔,像是呵护着一件瑰宝,无人能将她从他手中带走一般地珍贵。
萧倾歌甚至不敢去正视那人待她的样子,违心地说了一句,“我是怕早膳冷了就不好吃了。”
那人目光清冽笑了笑,并未说什么。只是双手牵着她一路往殿内走。
熹微宫内一如既往的温暖如春,换了一身衣衫,她从屏风后出来便见那八仙桌上已布置了一桌冒着热气的早膳,“还不过来?”
纪南笙并未看她,动手盛着汤颇有皇家贤夫的风范,萧倾歌理了理衣裳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抬脚落座。
她垂头,不停地暗骂自己如此不争气,这般说着便过来了,但换个角度想想,如此做,皇夫是不是不怪她那一日与他置气一事。但这事明明是他阻碍了她,她为何心生愧疚?
萧倾歌单手支额满脸郁结,默默瞥了一眼南笙。
“在想什么?”
纪南笙习惯地将所有宫人谴出宫殿外动手将一碗雪莲羹递到她面前,绝口不提那一晚之事,她这才清醒过来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恍恍惚惚地低头舀了一勺塞入嘴里,眼睛睁大,这雪莲羹的温度不烫不冷,刚好适中,游离间她似乎忘记了要来兴师问罪的初衷。
“今日早朝之事,我已有所耳闻……倾歌……”
“嗯?”
她一手拿着勺子抬头,一双桃花眼清澈见底,眼角带着淡淡粉色,纪南笙怔了怔,泛起一丝笑容,“今日朝中大臣会有此举,怕也是昨夜里听到了风声,好在你并未难住。”
萧倾歌眼眸一转不曾说破,她初登帝位这中间靠得便是纪瑶的势力,何况南笙又是皇夫,纪瑶此番行为去让她无形之中产生一股压力,刚刚登基便给她警示,朝中大半朝臣皆听令于纪瑶,绝非好事。
萧倾歌随意拌了拌碗里的汤羹,“你早就知道,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纪南笙神色温柔地接过她空空如也的碗重新夹上一枚莲蓉包塞入她的嘴里,萧倾歌自然接下,张口被南笙一塞,小嘴刚好被塞了个满怀,原本很认真的在问话这场景反倒有些逗趣与温馨便听那人随意道:“我深信你能过此关。”
他宠溺地笑了笑,话语里是对她坚定不移的信任,倾歌嚼了几口似是得到夸赞放开了性子,托腮复又问,“如果我过不了呢?”
她直勾勾地瞧着皇夫的脸,纪南笙被她盯得无奈,一时之间忘记了身份摸了摸她的脑袋,扬起嘴角笑说:“有无忧在,定能解你忧……”
十指修长,宽大的手掌心覆在倾歌的发顶,萧倾歌未曾说什么,纪南笙却怔住了,看着自己不安分地双手收了回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竟是忘记了……”
萧倾歌被他一提,这才反应过来朝夕之间,两人身份地位都变了,可两人在一起相处的时候,身边都是无他人在的,这般做也并无什么。
她瞥了眼四周,噙起嘴角带着些许顽皮对着南笙眨了眨眼,“你总是习惯将宫人谴出去,这般在殿内做什么也不会有人看到。”
纪南笙料定她的心思,“怕是有人在你便不会露出本性了。”
萧倾歌双手托腮呈花朵状,腮帮子鼓鼓的看起来尤为俏皮可爱拉了拉他的袖子,“皇夫便是朕的一朵解语花,无人可替。”
“好了,莫闹了。”
纪南笙被她逗笑,他往她碗中夹着菜,却毫不厌烦地盯着倾歌在他身侧那番流露出笑容的模样,眼神不自觉得柔和起来。此生惟愿,不过是这般陪伴着她而已。
“陛下,蜀州急报。”
慕盈川的声音冷然响起,将这温馨场面瞬地降低了几个温度,萧倾歌接过慕盈川双手递上千里之外的折子,瞬时打开翻阅了起来,双眉渐渐地拧成一条线。
韩秋的奏折指明蜀州的赈灾银两不够,若是按照往年筹算,绰绰有余,还是说这花越上下蜀州之间有人谎报了灾情,实际情况或许严重得多。安抚不住难民,小则民乱,重则必有祸端。
萧之宁说得不错,她手中的江山千疮百孔,危机四伏,如今要想坐稳这皇位少不得呕心沥血。看到这份折子,萧倾歌才知这帝王之位,并不容易坐。
“倾歌……”
纪南笙徐徐走来,虽未言语,却是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他接过奏折看了看,略略提醒:“国库的银两即便是有,这一来一回却需不少时日,必然不能再动……”
萧倾歌天生聪慧稍一点拨灵机一动,眼中露出一丝狡黠,“既然国库不能动,便只好打他人的算盘了。”
她迈步便往外走,可又忍不住折回来拿了盘上最后一个莲蓉包塞入袖中这才出去。
纪南笙哭笑不得,桌面一片狼藉大多是空盘子,他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欣慰之感,仿佛看着倾歌吃饭便如同看着纪诺吃饭似的心满意足。
“言夕……”
他想起几日前从倾歌手中拿到的般若花若有所思刻意吩咐,“将安放在内殿的锦盒找出来,一会交到苍丞相手中。”
“是。”
纪南笙犹豫了一会试探着询问身侧跟随在他身边多年的言夕,“六公主可还好?”
言夕微微一顿,拿捏着措辞,“陛下虽是答应待林驸马产子后再……”,他收住声略略而过察看着南笙脸色,“现下却是褪去六公主的华服,让其在长宁宫干着粗鄙宫人干得活。”
纪南笙心中一叹不再言语,望向天边被云朵淹没的最后一抹朝霞,倾歌此生,对于秦雪衣的感情虽不是男女之情却是视他如知己,何况她性格嫉恶如仇,天山一族灭族一事她是铁了心要阿宁的性命,倘若他插手,只怕到最后免不了一场生离,可若不插手,萧之宁必死无疑。
他合了合眼,再睁开时,眸中一片清明却是少有的冷硬。
有些事,终是不得不为,有些人,终是不得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