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雪域之殇
车开了两天一夜,停下之时天地已是银装素裹。
海拔5300米,蓝天白云似乎更近了,可空气中的含氧量也更少,就算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仍觉氧气不足,肺部也沉沉地痛起来。
边防连队的战士开着破冰车赶来迎接,再行三十多公里后,才终于抵达连队驻地。
领路的是一名下士,径直将众人带到氧气房,打开制氧机道:“各位先在这儿休息片刻,缓过气来了咱们再去宿舍。”
尹天拿过面罩,狠狠地吸起来。
“别吸得太急。”下士笑道,“每位来我们连队的人做的第一件事都是吸氧。我是氧气房的负责人,姓谢,叫我小谢就好。”
梁正问:“负责作战的田刚田队长在吗?”
“田队啊。”小谢看了看窗外,太阳已经偏西,“田队上午带队巡逻去了,应该快回来了吧。他走之前跟我说过,你们会和他的队员一同进行高山作战训练。我在这儿也算半个医生,到时会与你们一同上山,如果出了什么紧急情况,也好及时处理。”
当晚,选训队员们与边防战士一同享用晚餐。饭后,队员们回宿舍休息,还是每组一间卧室,上下铺。尹天倒头就睡,宁城给他掖了掖背角。
夜里走廊上传来一阵响动,有匆忙的脚步声,也有焦急的喊声。郭战开门看情况,刚好遇到穿戴整齐的梁正,正想问句“怎么了”,却被推进宿舍,门也给拉上了。
队员们全醒了,七嘴八舌讨论出了什么事。
尹天已经穿好衣服跳起来,紧张兮兮地说:“难道是遇上恐怖袭击了?”
“这儿怎么可能有恐怖袭击?”宁城坐在他床沿上穿鞋,“我看八成是有毒贩越境!”
周小吉很激动:“我们上去干他一票!”
“对啊!”苟杰也跟着激动,“咱们特种兵不就是执行反恐和越境斩首任务的吗!”
江一舟笑道:“咱们还不是特种兵呢!”
郭战站在窗边看了看,回头道:“不像是有紧急任务的样子,倒像是……”
“什么?”宁城也走到窗边。
“像出了什么意外。”郭战皱起眉,“下午吸氧时谢哥不是说田队带人巡逻去了吗?晚饭时他们好像没有回来。”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回来?”尹天问,“你又不知道人家田队长什么样。”
“教官说我们会和田队一起进行高山战术训练,如果他回来了,教官一定会与他寒暄。”郭战说,“可是你们看见教官与谁寒暄了吗?”
“你的意思是田队出了事?”宁城撑在窗沿上,往外探出身子,见一辆勇士军用吉普冲出连队大门,向夜色中开去。
“希望不是。”郭战叹了口气,眼睛虚了起来,“在这种地方出事,后果难以预计啊。”
吉普离开后,走廊安静下来,尹天偷偷打开门,溜去其他组的宿舍打探情况。
几分钟后,他推门回来,脸色难看,眼中掠过一丝惊慌。
宁城问:“怎么了?”
“5组的人说,说……”尹天结结巴巴道,“说巡逻队在翻越雪山时遇到了,雪,雪崩!”
“什么?”郭战脸色一暗。他想过“出事”,但一直不敢往“雪崩”上想,“5组谁说的?哪儿打听来的?”
尹天咽了咽口水:“5组宿舍大,还住了几名这儿的战士,他们亲口说的!”
宁城拽紧拳头,只觉胸口沉得无法呼吸。
尹天靠在墙上,又道:“说是一组8人,只有2人获救,但是这儿的医疗条件太差,只能紧急往低海拔转移。”
“刚才那辆车就是转移车?”郭战道,“为什么不用直升机?”
尹天摇摇头:“海拔太高,下面装备的直升机飞不了。”
说完,全宿舍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刚刚从低海拔地区上来,亲眼看到被冰雪覆盖的山路有多难走。车上的2人必定情况危急,可是就算以最快的速度,也得到明日上午才能到达下一个城镇。而在这之前,已经有6人长眠在冰雪之下。
素未谋面,却因为身上相同的军装、肩上相似的责任,而沉痛难言。
天亮后,秦岳将噩耗告诉所有队员,并说:“洛队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边防战士的高山高海拔作战能力非常强,你们跟他们一起训练会学到很多实用的技巧。但是现在出了这种事,我们……我们要么选择自行训练,要么联系另外的部队。这两天大家自由练习,注意言行,不要给边防战士们添麻烦。我和梁队决定好下一步之后会立即通知大家。”
解散后,选训队员们分组活动。郭战带着4组成员慢跑,3公里下来所有人都已气喘吁吁。
尹天坐在地上低声道:“高山训练真的那么危险?”
“是啊。”宁城靠在他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命就搭进去了。”
“高山训练一定得进行吗?”周小吉问,“咱们如果以后当上了特种兵,有多大的几率在海拔5000多米的雪山上作战?”
江一舟说:“可能有1%的几率吧。”
“那我们一定得进行雪山作战训练吗?”王意文问。
“一定。”郭战答道。
尹天扬起头:“为什么?”
宁城朝后探出手,拍了拍他的头,轻声道:“因为如果连我们和边防部队也放弃这项训练,那么就没有人知道什么是高山作战了。这是我们的职责,我们的使命。”
郭战叹了口气,说:“就是这样。”
这天日落之时,边防连队的队长,上尉张舸帆告诉梁正,既定的高山训练照常进行。
梁正脸色凝重:“可是田队已经……”
“边境不能一日不巡,高山作战也不能因为牺牲而荒废。”张舸帆眼中全是血丝,“正因为田刚已经离开,所以我们的后备力量必须迅速成长起来。”
他顿了顿,又道:“你放心,这次特训全程由我带领。”
和平年代,仍旧有人为了使命而前赴后继。
次日一早,张舸帆来到选训队员的队伍中,与他同时到来的还有十几名手臂上挽着白纱的边防战士。
尹天鼻子有些酸,恍惚间又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不知那人长眠在异国的时候,他的战友是否也如此纪念他。
宁城晃了晃手,问:“想什么呢?”
尹天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摇头道:“没什么。”
宁城知道一定有什么,但没有工夫再问。
张舸帆简单陈诉了训练安排,第一周不用上山,仅在队里进行登山基础练习,第二周尝试着上山,如适应得不错,立即进行战术训练,第三周视天气情况挑战6000米高峰。
基础训练不难,但一天下来,选训队员个个精疲力竭。倒不是消耗了多少体力,而是明显感觉到缺氧。而且队里的气氛也非常压抑,就算张舸帆努力想让气氛活跃起来,也实在没法立即从痛失战友的悲戚中走出。
秦岳说,牺牲的田刚是张队的同年战友,那支作战小队也是他们亲自训练出来的精英。
也许没有人比张舸帆更悲伤。
晚上,尹天坐在宿舍外,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繁星。宁城踢了踢他的背,说:“有心事。”
“没有!”
“有!”
尹天说:“真没有!”
宁城强硬道:“上午训练时你在想啥?”
尹天愣了愣,眼神躲闪:“我……”
宁城忽然搂住他的肩,说:“已经和我在一起了,居然还在想其他人。”
尹天立即争辩:“他是我哥,你想到哪里去了!”
宁城虚起眼:“你哥?”
尹天抱住膝盖,沉默半天才开口道:“我是家里独子,他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曾是我在这世界上最尊敬的人。”
“曾?”
“他已经……去世了。”
宁城手臂一僵,低声道:“对不起。”
尹天摇摇头:“他已经离开很多年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还不满8岁。”
他絮絮叨叨地讲起过去的事,语速很慢,时不时会抬头看看闪烁的星空。
小时候,他随父亲待在军营,喜欢冷硬的步枪狙击枪,更喜欢笑得灿烂的士兵哥哥。那些士兵都是出色的侦查兵,20岁左右,有望在一年后成为北部战区特种大队的成员。有位兵哥待他特别好,时常偷偷塞给他糖。他最喜欢这位兵哥,爱抱着人家的腿,“哥哥哥哥”叫个不停。
兵哥悄悄带他玩枪,教他各种小诀窍,他太小了,连步枪都扛不动,却记下了兵哥教的所有诀窍。
童年时的记忆,总是格外牢固。
一年后,兵哥成了特种兵,每次执行任务回来都是一身伤。
他哭得很伤心,兵哥却给他看自己的军功章,问:“哥哥帅吗?”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门牙掉了,说话漏风:“踹!”
兵哥笑着抱他。
8岁那年,兵哥又要出任务了,离开的前一晚抱着他问:“小天长大了想当什么?”
他说:“当和哥哥一样的特种兵!”
兵哥笑了,笑得特别温柔。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兵哥,半个月后,父亲告诉他,兵哥牺牲了。
几年后,他得知因为任务性质的特殊,兵哥被草草葬在异国,被队友带回来的竟是一截破碎的衣袖。而这些年,父亲甚至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将他的尸骨带回故土。
他恨上了军队的冷血与残忍,发誓绝不从军,直到被父亲强行丢入西部战区。
宁城沉默着听完,许久才道:“也许你的父亲比你更难受。”
尹天点点头,长叹一声:“直到上午看到张队,我才隐约明白,不是他们没有感情,是他们不能流泪。”
“如果能将他带回来,他的战友应该早就把他带回来了。”宁城深吸一口气,望着璀璨的苍穹,“你有没发现,他至今还在保护着你?”
尹天抬起头,疑惑道:“什么?”
“如果没有他教你的射击诀窍,上次考核……”
尹天一怔,终于恍然大悟。是啊,他不是天才,他只是早就记住了兵哥的话。以至于深入骨髓,就像是自己生来便领悟的道理。
宁城站起身来,朝他伸出手,眸光沉沉:“如果有机会,以后我想和你一起,将他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