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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妈是精灵

九、又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

我的妈妈是精灵 陈丹燕 9.17万 2025-03-03 20: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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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恢复到妈妈没喝酒、没变蓝的时候。

李雨辰有一点羡慕我,她说那时她太小了,要不然也会像我一样,挽救家庭。现在她正在写一本书,专门给爸妈要离婚的小孩看,书名叫《怎样不让父母离婚》,她想要把我们的事也写进去,我们算是很成功的例子。

高兴起来,我们俩也学着永和豆浆店的店伙计的口气,互相把“小姐”叫来叫去。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晚上真的是很刺激的。到现在我都在奇怪,为什么那天我们喝了那么多的豆浆,但一次也没有上厕所,那么多水都到哪里去了?其实那时我想过要上厕所,可永和豆浆店里没有厕所,我就不再问了,大概是怕出去吧。以前,我和李雨辰一直把外面的人想得太坏,别人也把外面说得太吓人,可其实那天我们并没有碰到一个坏人,咖啡馆的大胖子,其实有一颗很好的心。

回想起来,那些事像是好久好久以前发生的了。

只是有一个不同之处,就是爸妈卧室的门,从此再也不用关上。爸爸天天在沙发上睡。这扇打开的门有时提醒我,爸爸妈妈并不是我从前认为的恩爱夫妻。他们不是幸福的人,只是不离婚了。

其实,爸爸也有点和以前不一样。从前他一直看心理学方面的书,现在他回家来就看VCD。开始他在街上的小店里买,每天买一张回来,渐渐地,就有了一箱子。里面全是打仗的故事。他每天晚上都要看一个新的,然后再找一个老的,重新看一遍。看完以后,洗澡睡觉。他对我对妈妈都很和气,像从前一样。

那天晚上,他在他存VCD的箱子里翻了好久,找不出一张他没看过的,他就打电话给卖VCD的人,他和卖VCD的小老板都认识了,有时爸爸打电话去,他们会给爸爸送上门来。

那天,爸爸放下电话不一会儿,就有人背着一只大背包,像一般晚上挨家敲门卖新式洗碗布的跑街先生一样来了。他们把花花绿绿的片子摊了一地,爸爸也没找到他没看过的战争电影。有时我跟着爸爸看,朝鲜战争,越南战争,欧洲战争,我都知道了。那个人不好意思地说,现在美国告中国盗版,中国方面抓得紧了,盗版东西不那么容易进货,所以就少了。

那天,那个人走了以后,爸爸又在箱子里横挑竖挑,挑出一张看过了的,再看了一遍。那个电影打得很厉害,每几分钟就有什么人流血,看得我心惊肉跳。

爸爸把自己埋在沙发里,一动不动,美国士兵杀越南人,拿小刀飞过去。越南人杀美国人,拿削得尖尖的竹竿飞过来。看了让人恶心。我转过头去不看,可心里很奇怪为什么今天爸爸不在这时候叫一声:“陈淼淼,闭眼。”本来到了他觉得我不应该看的地方,他马上会这样叫一声的。

所以我探过头去看看他,他原来是睡着了。他的脸上有两条很深的皱纹,从鼻子那儿一直伸到嘴巴。看上去,好像刚吃了药,苦得直皱嘴巴。爸爸的脸变了,变成一个又老又苦的人。原来爸爸可不是这样的,他虽然不那么爱动,爱说话,可他一直很有趣。

电视里还在发出各种各样的惨叫,爸爸已经仰着头睡着了,他的双手垂在沙发的扶手上。只有他的手没有什么变化,很干净,因为他还是个外科医生,不管怎样,他都要为别人在他手里的生命负责。

他是因为不能离婚而又老又苦的?

那天晚上睡着以前,我想着爸爸。就像我没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会不高兴一样,我也为爸爸心里的不高兴而难过。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不暗示我什么。可是总之,爸爸现在很像大热天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淇淋一样,很快地缩小下去。

李雨辰说:“你是心疼你爸爸了。”

我觉得我是。

我想起来妈妈也常常从后面看着爸爸。她不说什么,可她的眼睛里有时也有眼泪一样的东西,我想妈妈也心疼爸爸。

有一次,妈妈说起爸爸从前喜欢打篮球,上楼梯的时候常常是两阶三阶一跨的,妈妈说爸爸从前是一个很活泼轻松的人,还喜欢打网球,有种自豪的帅气。妈妈说这些的时候,正在桌上画着一幅给报纸文章的插图,她画了许多小鸟,排成一队正在飞远。她一边画一边说,后来她哭了,一颗眼泪落到刚画好的画上。墨水化开来,妈妈用草纸吸了吸,把化开的那一块画成一个在云里的月亮。她说:“今天要被人家骂了,鸟不在夜里飞。”

不能离婚,会让爸爸这么伤心,这是我没想到的。爸爸伤心了,我和妈妈这种胜利者也会伤心,这更是我没想到的。

李雨辰说:“我也没想到。”

“我没想到会一家人最后一个也不高兴。”李雨辰说,“我们主要是想大家在一起过好日子,没想要害谁,对不对?”

李雨辰的爸爸离婚以后也不见得有多快活,他常常发脾气,一累就唠叨个不停,像个老头子。所以李雨辰以为我爸爸一定比她爸爸幸福,可事实不是这样。我想我们有一点害了我爸爸。现在我心疼爸爸,就像那时他看到我拼命努力,想让他们和好,也心疼我一样。

李雨辰叹了口气:“陈淼淼,你们家的人,心真好啊。你们家的人分开来,真的太可惜。可你爸爸为什么就不能过下去呢?”李雨辰恨得捶了一下桌子。

我实在没忍住,就说:“你发誓不说出去,我就告诉你,我爸是有一个改不了的理由的。”

李雨辰说:“我要说出去,就马上死掉。”

我说:“因为我爸不喜欢我妈是精灵,他们从来不睡在一张床上。”

李雨辰愣了愣,问:“什么精灵?”

我说:“就是精灵,不是人。”

李雨辰想了一会儿,说:“她吃人?”

“不。”

“她会变出来血红的长舌头,还有尖牙齿?”

“不。”

“那她会干什么?”

妈妈会干许多奇特的事,我这会儿想起妈妈来,还是觉得她比真的人要有趣多了,她帮着我多少别人帮不了的大忙!

李雨辰叹了口气:“你爸真的笨噢。我喜欢你妈。下回你求求她,也带我飞一次,我保证不说出去。”

李雨辰忽然想起来了什么,盯着我问:“你是人呢,还是精灵?”

“我是人,我妈说我是人,所以我飞不动。”

李雨辰看看我的嘴里,怀疑地说:“可你旁边的牙也很尖。”

我其实巴不得也是精灵,拿眼睛飞来飞去,会施魔法。

李雨辰从厨房里找出她家烧菜用的料酒来给我喝,那么苦那么辣的东西,为了朋友我只好喝下去。她看了我半天,证明我真的是个人,才坐回到她的椅子里,说:“遗憾。”

我说:“和我想的一样。”

那天,我和李雨辰成了真正的好朋友,因为我们在一起共过患难,还共同享受了最高的秘密。现在我知道一个孩子为什么不容易找到好朋友了,因为孩子很少有共患难的机会,有谁的爸妈正好离婚呢?我们已经长大了,不像小孩子时候,只要在一起玩高兴了,就可以当好朋友,我们对心的交流有了要求。可是,这种心里的要求,要是没有一个好机会,就不能表达出来。又有谁真正能够信任朋友,把真正的秘密告诉朋友呢,那是要有真正的信任才能说的事,就像你把自己的一切交到别人的手上,让别人保管着了。我们长大了以后,就不那么容易信任别人了,所以,真正的信任已经变得很少,也很宝贵。

我想等我家的三个人都不那么难过了,央妈妈带李雨辰飞一圈。我希望我能为李雨辰做更多的事。当你和什么人真的成为朋友了以后,能为朋友做事是让人高兴的。

回到家,我发现爸爸今天提前回来了。他在客厅的桌子前面和妈妈面对面地坐着,帮妈包馄饨。夏天的时候,妈妈总是为我们做凉拌馄饨,是大虾馅的,那是我和爸爸的命根子。

他俩围着桌子坐着的样子可真好看。

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关门,怕他们一旦发现我,这样的情形就消失不见了。我就站在门口看着。走廊里有一股股清凉的风经过我的腿和脚,向客厅里轻轻吹过去,向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吹过去,把他们吹得很舒服。

在我的脚边,妈妈白色的皮凉鞋和爸爸的黑凉鞋排在一起,凉鞋里留着妈妈的脚印和爸爸的脚印。我多么喜欢这样的两双鞋子紧紧地排在一起啊,清凉清凉的风,也轻轻地吹过了它们,像一块最薄最轻的绸子。

在我的一生中,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地注意过我的家,原来是这么美好的一个家,连吹到我家的风,都是美好的。

那,我心里说,上帝、观音菩萨、如来佛、阿童木、真主、天主,我请世界上所有的神都来帮忙,让我的爸爸妈妈真的和好吧,让他们真正地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吧,像童话里说的那样。

但世界上所有的神都并没有来帮我的忙。

就在那个宁静的深夜里,我家又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

那是一个深夜,我醒过来,想要小便。我就起来到厕所去。四周很安静,明亮的大月亮从窗外照了进来,像太阳光那样亮,只不过,它不是金色的,而是银色的,所以,在它的光芒下面,所有的东西都有黑色的大影子,而且很安静,好像都睡着了,只有月光醒着,在所有的东西上走来走去。龙头上的水滴像最亮的宝石一样发着光。

我听到家里的什么地方有奇怪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想要叫喊,可马上就不叫了。

我以为是外面马路上有什么东西,就伸头出去看。外面马路上什么也没有。然后我发现对面大楼顶上,黑压压地站满了鸽子,我不知道它们怎么会晚上不睡觉的,它们整整齐齐地站在平平的楼顶平面上,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们家的窗子。看到我的头伸出来,它们全都惊叫一声,“哗”地飞了满天。但是它们并不离开,而是围着我们家的窗子打转,天空里全是它们用力拍打翅膀的声音。

我觉得很奇怪。

我打开厕所门,马上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从前我也可以在家里闻到,我觉得那是我家特别的气味,可现在闻起来,很新鲜,很强烈,让我想起,我在掉大牙的时候,在嘴里闻到的血的气味。那是血的气味,甜甜的腥气。

我路过储藏室,发现那气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钥匙孔里有黄色的灯光亮出来,像一颗大星星。

我凑过去看。

妈妈在里面,她浑身都是蓝色的,可不那么蓝。

她蹲在地上,一手拿着把尖尖的小手术刀,一手紧紧抓着一个绿绿的小生物,那是只小青蛙。它的血正往下滴,一滴一滴,滴到蓝碗里,妈妈在杀青蛙,那是我最喜欢的小动物。它那么绿,那么灵活。因为我们的生物老师为我们班解剖了青蛙,我后来就没再理过他。他杀了我的朋友。

我想起来,从前我养过小蝌蚪,可它们一长出脚来,总是急急忙忙地逃得不知去向。原来它们知道妈妈会在半夜里杀它们的。

我的心发抖得厉害。

妈妈手里的小青蛙软软的,它正在死去。

妈妈拿起蓝碗,喝下小青蛙的血。像我喝中药一样,她刚刚喝第一口,就吐了出来,她的身体直抖。可她又接着喝。

小青蛙身上那好看的绿色慢慢地发灰,妈妈身上的蓝色慢慢地褪下去。渐渐地,妈妈的脸白了,眼睛黑了,嘴唇红了,妈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妈妈把小青蛙放到一个画得很好看的盒子里,那是妈妈画的,我认出来了,从小到大,我一直看到妈妈画这样的盒子,在盒子上,她画了许多好看的小天使,还有金色的大星星。那时我还问妈妈要过盒子玩,妈妈不让我动,她说这是给特别的人画的,那种人不得已做了坏事,可想要赎罪,他们才用这样的盒子。

原来妈妈就是要用盒子的那个人。

妈妈要把盒子盖上的时候,哭了。她伸手进去摸摸小青蛙,对它说:“对不起,对不起。”

天上的鸽子还在飞个不停,它们把大片大片的黑影子从我家的窗子里投到我家长长的走廊上,又马上逃开了。

当妈妈盖好盒子,动了一下,好像打算站起来的时候,我发出了一声尖叫,我叫着叫着,可不知道怎么办。妈妈大吃一惊,向门跑过来。我连忙从那里一步跳开去,逃到客厅里。刚进客厅,爸爸就从他们的房间里冲过来,他一把抱住我,不让我再到处乱跑。

爸爸说:“不要怕,不要怕,妈妈没有办法才这样做。”

原来爸爸早就知道,他就把这么可怕的事放在心里。爸爸的心就像最黑的房间,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爸爸捧着我的脸,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是要骗你,而是不忍心告诉你。这件事太残酷,对孩子不合适。”

精灵来自一个没有太阳的世界,它们喜欢人间,可它们并不适合人间的生活,所以它们常常得找最凉的血喝下去,才能保持人形。世界上最凉的是小青蛙的血,就是精灵们在人间存在下去的能量。每次妈妈在能量不够的时候,都得喝最新鲜的青蛙血。妈妈是因为没有办法才这样做的,可这仍旧是非常可怕的事。而这,就是爸爸看到了以后,再也不能和妈妈生活下去的原因。

爸爸说,生活就是这样的,你以为是十全十美的事,却常常有你心里痛惜,可不能改变的缺陷。

妈妈站在客厅的阴影里,鸽子飞来飞去,那活动的黑影子仍旧环绕着她。她像是要走过来,可我马上尖叫起来,妈妈马上停下来,站回到阴影里,远远地,羞愧地对我轻声说:“对不起,我会走的,我不要吓着你们,我会走的。”

爸爸妈妈第二天就去办离婚。我们家离静安区的结婚登记处很近,我很奇怪的是,办结婚的地方也是办离婚的地方。

李雨辰第一次到我家来陪我。我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去民政局,也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家里。她很好奇,在我家走来走去参观,说:“我真的一点看不出这里住着一个灵魂。灵魂也睡觉吃饭,也用高露洁牙膏刷牙,真奇怪。”

是很奇怪,也很可怕。

不一会儿,爸爸妈妈就回来了。妈妈看到李雨辰,愣了一下,马上看了我一眼,妈妈明白过来,就走过去,对李雨辰说:“李雨辰,谢谢你来陪陈淼淼,现在你们真的是好朋友了,我很高兴。真的,我今晚就要走了,今后,你要多和陈淼淼在一起,你们俩一定会健康长大的。”

李雨辰点点头,说:“我们真的会的。”

妈妈那样看着我,她的眼睛那么温和悲伤,我看懂了妈妈悲伤的眼神,从前我以为她只是为了爸爸不要她而伤心,现在我知道,她也是为自己在人间不得不做可怕的事而悲伤,她并不想那样做,可也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妈妈的眼睛还是让我想起一只软软的棕色的布熊,我小时候抱着睡觉的那只布熊。可我就是不能再和她像从前一样说话了,我不能看她的眼睛。我发现当我听到和妈妈今晚就要永别的时候,我心里突然痛了起来,并不是像昨天晚上我想象的那样,最好不要看到她了,永远也不要,现在我的心里有许多东西让我难过,我吃惊地不去理它们,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这是我拿手的。

大家都看着我。我看着自己手指甲里的灰:我愿意妈妈走,同时也不愿意妈妈走,我爱她,也恨她。

妈妈转过身去拍拍手,大声说:“今天大家都在,中午想吃什么?好好吃一顿饭吧。请李雨辰也在我们家吃饭,好吧,李雨辰?”

李雨辰马上兴高采烈地说:“好呀,陈淼淼说你的大虾馄饨好吃,我想吃。”

爸爸说:“好。”

大家在一起做饭,是很有意思的。厨房地上因为大家都插手干活而踩出许多水印子,妈妈也没有在意。不一会儿,爸爸就把虾全准备好了,我和李雨辰把荠菜也准备好了,妈妈切了一些葱,辣得眼睛里全是眼泪,又切了笋,还切了香菇。妈妈好像还想往馅里面再加些什么,打开顶上的橱门,往里看。顶橱里放的全是干货,黄鱼干、鳗鱼干、虾干,还有火腿,一股又干又香的气味。

爸爸在一边碰碰妈妈说:“鲜的东西太多了,味道会冲了的。”

爸爸还是老样子,自己不怎么动手,可常常会在关键时刻当指导员,因为奶奶做了一手好菜。

妈妈想了想,说:“是嘛。”她看看桌上的馅,把橱门关上,“要不香菇就不放了?照你的说法,香菇和虾的味道也是相冲的。”

后来香菇就不放了。

爸爸点点头说:“我可以做一个香菇豆腐煲。”

妈妈说:“好,你那菜也会好吃。”

妈妈在拌馅的时候放了好多香油,是真正的安徽小磨香油,妈妈这边筷子一动,全家都是香味,连苍蝇都飞过来了。爸爸眼明手快,伸手就抓了一只。

到底是爱好体育的人啊。

妈妈笑盈盈地看了爸爸一眼:“心红眼亮嘛。”

李雨辰悄悄地看我一眼,她不明白妈妈怎么说这种话。妈妈是个精灵啊,本来不说话的。

我们四个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很好的饭。我们三个人喝了许多可乐,妈妈说今天破例,让小孩子也可以大喝可乐,妈妈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爸爸喝了一大杯黄酒,脖子一粒一粒地红了,突然就能看到许多汗毛细孔。很好玩。爸爸每喝一口酒,就要嘀咕一句:“不能喝了,我下午要上班去。”然后,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每次,妈妈都说:“今天又不开刀,难得一次不要紧,喝吧喝吧。”说着,妈妈朝他举举手,好像要帮他拿杯子一样。

李雨辰吃得太饱,站起来的时候突然放了一个响屁。她的脸哗地红了,看着我们大家不知怎么办。

爸爸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妈妈还是不会装,她笑盈盈地看李雨辰一眼。李雨辰一定是太难为情了,她马上看看我,装出怀疑的样子,说:“刚刚什么声音?什么声音?”

还有什么声音!可我得为她撑面子,只好不说话。

妈妈忍不住放声大笑,妈妈这一笑,谁也装不了啦,爸爸也笑出来,李雨辰也笑了出来,我忍不住了,也笑了出来。爸爸看看我,也放声大笑。我们拼命地笑。

爸爸说:“没关系,李雨辰这是消化系统开始工作的关系,很正常。”

这时候,妈妈也放了一个屁,她的比较轻,可我们还是听见了,我们又大笑起来。

下午,爸爸上班去了,说好晚上早点回来送妈妈上路。他走的时候,过来拍拍我的头,什么也没说。

李雨辰趁帮妈妈洗碗的空,问了妈妈许多精灵的事。李雨辰很喜欢妈妈,她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显得比平时要小许多,像个真正的小姑娘,说话的声音都尖起来了。我心里真的很感谢李雨辰。

我自己坐在客厅里,听着她们从厨房传出来的声音。客厅里又吹过来轻轻的、像绸子一样的风了,远远地,在走廊那儿,放着妈妈的白皮凉鞋,她不怎么穿它,因为大多数时间她在家里,所以她的白皮凉鞋看上去很新。爸爸的鞋子已经不见了。

过不了多久,会是妈妈的鞋子永远不再出现在那儿。

厕所里她刷牙的杯子也会没有的,我想我们会用它来插花,纪念我的妈妈。

我听到李雨辰和妈妈走到客厅里来的声音,她们一定是端了西瓜来,我闻到西瓜清凉的甜味道。我闭上眼睛,装睡着了。

她们看到我,放轻了声音。

妈妈向李雨辰说我冬天会在大腿上发皮疹,要李雨辰提醒我不要忘记洗好澡以后擦凡士林油。

妈妈和李雨辰一起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把所有天花板上的灯都擦干净了,把爸爸所有的衣服都洗好、熨好,所有的皮鞋都打好了油,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整理了一遍。然后,妈妈打开她床底下的一口大箱子给李雨辰看,里面全是我的衣服,妈妈把我十八岁以前需要穿的四季衣服全买好了,还买了一百双尺码不同的袜子和一百条短裤。妈妈说有教养的女孩子应该穿白色的内裤。

我觉得自己好像要哭了,可装睡的人怎么可以哭呢,我心里着了急。我想把眼睛闭得紧一点,我以为这样可以把眼泪闭回去,可它们却更快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我只好马上把嘴张开来,好不要发出任何响声。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恢复到妈妈没喝酒、没变蓝的时候。

李雨辰有一点羡慕我,她说那时她太小了,要不然也会像我一样,挽救家庭。现在她正在写一本书,专门给爸妈要离婚的小孩看,书名叫《怎样不让父母离婚》,她想要把我们的事也写进去,我们算是很成功的例子。

高兴起来,我们俩也学着永和豆浆店的店伙计的口气,互相把“小姐”叫来叫去。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晚上真的是很刺激的。到现在我都在奇怪,为什么那天我们喝了那么多的豆浆,但一次也没有上厕所,那么多水都到哪里去了?其实那时我想过要上厕所,可永和豆浆店里没有厕所,我就不再问了,大概是怕出去吧。以前,我和李雨辰一直把外面的人想得太坏,别人也把外面说得太吓人,可其实那天我们并没有碰到一个坏人,咖啡馆的大胖子,其实有一颗很好的心。

回想起来,那些事像是好久好久以前发生的了。

只是有一个不同之处,就是爸妈卧室的门,从此再也不用关上。爸爸天天在沙发上睡。这扇打开的门有时提醒我,爸爸妈妈并不是我从前认为的恩爱夫妻。他们不是幸福的人,只是不离婚了。

其实,爸爸也有点和以前不一样。从前他一直看心理学方面的书,现在他回家来就看VCD。开始他在街上的小店里买,每天买一张回来,渐渐地,就有了一箱子。里面全是打仗的故事。他每天晚上都要看一个新的,然后再找一个老的,重新看一遍。看完以后,洗澡睡觉。他对我对妈妈都很和气,像从前一样。

那天晚上,他在他存VCD的箱子里翻了好久,找不出一张他没看过的,他就打电话给卖VCD的人,他和卖VCD的小老板都认识了,有时爸爸打电话去,他们会给爸爸送上门来。

那天,爸爸放下电话不一会儿,就有人背着一只大背包,像一般晚上挨家敲门卖新式洗碗布的跑街先生一样来了。他们把花花绿绿的片子摊了一地,爸爸也没找到他没看过的战争电影。有时我跟着爸爸看,朝鲜战争,越南战争,欧洲战争,我都知道了。那个人不好意思地说,现在美国告中国盗版,中国方面抓得紧了,盗版东西不那么容易进货,所以就少了。

那天,那个人走了以后,爸爸又在箱子里横挑竖挑,挑出一张看过了的,再看了一遍。那个电影打得很厉害,每几分钟就有什么人流血,看得我心惊肉跳。

爸爸把自己埋在沙发里,一动不动,美国士兵杀越南人,拿小刀飞过去。越南人杀美国人,拿削得尖尖的竹竿飞过来。看了让人恶心。我转过头去不看,可心里很奇怪为什么今天爸爸不在这时候叫一声:“陈淼淼,闭眼。”本来到了他觉得我不应该看的地方,他马上会这样叫一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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