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孩子的生活可真不容易
爸爸站在房门口,看了我们好一会儿以后,说,他要和妈妈离婚。
我没听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没有预兆的。不像电影里或者电视连续剧里面,先吵架,再打架,再爸爸妈妈里面有一个人在外面有一个要好的人,最后,才说离婚这件事。我的爸爸妈妈没有吵过架。
爸爸说那是他们为了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装出来的,就像演戏。
爸爸还说他和妈妈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就有一个协议,到了我知道妈妈真相的那一天,他们就离婚。
这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爸爸说,他不想和一个不是真正的人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他不愿意一辈子都睡在沙发上。
什么意思?
爸爸过来把我拉到窗下的大沙发那里,让我看沙发后面,沙发后面有一个方凳子,上面放着爸爸的小药瓶、面巾纸和一盏小台灯。
爸爸说这就是他的床,他自从知道妈妈不是真正的人以后,就一直睡在这张沙发上,和妈妈分开来了。为了等我长大,等我知道妈妈的真实身份的那一天,可以对我说离婚的事情。他为了这一天,等得头发都白了。
可是我从来没看出来过。
爸爸说这是他们商量好了的。他们虽然不好了,可他们都爱我,不想让我生活在一个不愉快的童年里面,所以他们在我的面前从来不吵,他们扮演一对恩爱的夫妻。
我站在房间当中,完全被爸爸说昏了头。原来所有的一切,我从来不怀疑的一切,全是假的。
只是在一夜之间,妈妈不是真正的人,爸爸妈妈不是恩爱夫妻,什么都是假的。我照书上说的那样,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好痛,说明不是在做梦。
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看着爸爸。
爸爸看着我,很悲痛的样子,可他不说什么。
妈妈靠在门框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我和爸爸,她的眼睛又像一个棕色的玩具熊一样了,它必须做出非常可爱的样子,好让我们决定买它回家。
然后,我发现原来我们一家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要说什么。我们不知道怎么继续。
这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爸爸去接电话,是我们班王老师打来的,问我为什么今天不去上学。
爸爸在电话里撒了谎,他说得结结巴巴的,可听上去王老师根本没有听爸爸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响亮地从电话里传了出来,她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能请假。她骂爸爸,就像骂我们同学一样,家庭教师也没有为我找到,我这种人很聪明,可学习不稳定,要是再不进学校里的强化班,会很危险的。而学校为同学开的强化班,是在取消考初中以后,为功课好、需要学得更多的同学特别建立起来的,上了这个班,就等于上了过去的重点初中,人家全家都为上这个班在拼命,而我,居然敢连课都不上了。
“你们家真正是昏了头了啊!”王老师大声说,“有什么比陈淼淼考试更重要的?我想不出来。”
爸爸说了整整五分钟好话,再发了五分钟誓,才把电话挂了。
大家这才发现,已经中午了。
爸爸叹了口气说:“你老师说得对,学习的事最重要。你马上吃了饭去上学。还有,你们老师告状了,说你天天早上在班上讲《成长的烦恼》,一点也不知道控制自己。从现在开始,你不可以看电视,到分班考结束。”
我看着他不说话,他说:“别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还是你最要紧。”
妈妈松了一口气,马上冲到厨房去做饭。这下子,我看出来,离婚是爸爸一个人的念头,妈妈不想离婚。
就这样结束了?我也大松一口气,该死的分班考有时也有好的地方。
我们学校是九年一贯制的,要为五年级里面拔尖的同学设立一个强化班,让他们学到更多的东西,为考最好的高中做准备。这种事,本来同学们都没有什么紧张,是学校开了一次家长会以后,大人马上紧张起来,同学们才紧张的。每个成绩中等以上同学的爸爸妈妈都希望自己孩子能考上这个班。
爸爸一进门就对我说,那个家长会,就像从前“文化大革命”时代的誓师大会。老师让家长要努力奋斗,帮自己的孩子好好闯过考试这一关。
王老师在会上说,我们班上有不少同学都已经请了家庭教师,最好是平时学习扎实,不过,现在请急补的老师,也还来得及,这就叫“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这种老师最好是从第一中学的预备班老师里找,因为我们学校的新校长要亲自挑选这个班的学生,而他,是从第一中学调过来的校长。他们的老师最知道怎样对症下药。她建议有能力请老师的家长最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王老师说,现在竞争那么残酷,孩子又那么小,总得要人帮一帮他们。老师当然是每个同学都想帮,可一个人也帮不过来,她希望每个人都考得好。
从那天以后,爸爸一直就说要给我找一个第一中学的老师,可他一直找不到。妈妈说,那是因为爸爸这个人天生不愿意求人,自己一到休息天就在屋子里看书,从来不多跟外面人打交道,所以才找不到。
爸爸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自己找不到,就回家来对我说:“其实这种风气是不好的,哪有为了义务教育,个个学生都请家庭教师的?那平时还要学校、要老师干什么?可以不要去上学了。什么学校!”
我也跟着说:“就是,什么学校!”本来我是喜欢学校的,也喜欢王老师,可现在我们每天累死累活,还是有做不完的功课,心里还总是觉得自己将来会考不好。所以慢慢地,看到学校也怕,看到老师也怕,不再喜欢他们了。
这些日子,我们大队长家已经停止晚上一切娱乐活动了,中队长家找来了家庭教师,是最贵的那种档次的,三十块钱一次。还有语文课代表,每天都吃白兰氏鸡精,补自己的脑子。每个老师每天一百遍地对我们说:“要抓紧啊,要冲刺啊,人生难得几回搏啊。”说得我们的心天天一阵乱跳,我害怕。
这次考试是很重要的,关系到将来能不能考上一个好的高中。要是没考上一个好的高中,将来就不能考上一个好的大学。没读到好的大学,将来就找不到好的工作,就得当穷人,就得受苦了。我可不要将来做又穷又苦的人,所以我得努力。
但是也不是你想要考出好成绩,就能考出好成绩来的。我敢说没人想考得不好,可每次就是有人考得不那么好。有时我也是这样的人,惨极了。老师说我是那种努力一把就上去、放松一下就下来的中档人。有时候考卷发下来,看到不好的分数,自己从来也没有想到是那么差的分数,一想到那种情形,我的整个心都打哆嗦。
我怕考试。爸爸看出来,马上就讽刺我说:“这真叫一代不如一代,从前我考大学的时候,是我们区里的理科第一名。一到考试,就大显身手。”
我知道爸爸用的是激将法,想让我和他比。
我就说:“你是厉害,你是能干,那你变变小,来帮我去考好吗?”
我一点也不想考试,也不要长大。最好时间现在就停住,不要往前走了,最好我永远也不要小学毕业。
看到我做功课那么辛苦,妈妈总是心事重重地摸我的后脖子,她说:“你还是个小孩子啊。”
而爸爸则恨不得我明天就考,他说:“考好算了,吊着,烦也烦死了。”
上个星期,我们班开始在大黑板边上挂小黑板了,小黑板上只有很少的字,就是:“离考试还有××天了!”每天,都由值日生在上面减去一天。
我最不能看那张小黑板,一看就肚子痛。没人喜欢它。其实连我们王老师也不喜欢,那天她望着它亲口对我们说:“我看到它,心里就为你们‘别’地跳一记,你们到底算准备好了没有?”
王老师早晨的时候总是对我们很好的,十点钟我们全班喝牛奶,她总是把装着奶的塑料袋全放到一只盛了热水的红色大塑料桶里去热。所以,全年级只有我们班喝的是温牛奶。
可一到下午,我们的功课越来越多,就是做得马上要累死了,也还是做不完。大家就开始精神不集中,我们累了,不是像大人那样瘫掉,而是发神经病,要么痴笑,要么怪叫。这时,王老师就开始凶起来。
她站在讲台上,开始拿眼睛瞪我们;然后再选一个最不安分的同学来臭骂,其实是要骂给我们大家听的;最后,就会骂我们全班,说我们想要气死她;快下课的时候,她就说:“命也要送在你们这些人手里。”
可她那么恨我们,第二天还要帮我们来热牛奶。
要是有人没来上学,上午的牛奶多出来一包,她就会把它拿来给李雨辰喝,她说:“喏,多喝一点,补补,你给我把灵魂生到脑子里去,不要神志糊之(糊涂)的。”
吃完中饭,爸爸用他的自行车送我上学去。爸爸一路走,一路说学习的重要性,好像要是我这次有问题,将来的一辈子就全糟蹋了。听得我的肚子也疼起来了。
到了学校,我进班级,爸爸进王老师办公室去为我请假,我们一起走到办公室门口,我看见爸爸的脸上有一种受苦的样子,原来爸爸也怕王老师。对爸爸妈妈和小孩来说,老师才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我们班的同学大多数都用中午休息时间做功课,天王又被老师叫到黑板前罚站,因为他上课说话了,老师说他的屁股是尖的,一坐下来会东倒西歪。他笑嘻嘻地、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大家,倒好像是在视察我们大家。
班长又在疯狂地记名字,准备告诉老师谁今天没有遵守纪律。她从前做过我的朋友,可我们很快就不好了,因为她把我当成她的跟班,什么都得听她的,我可受不了。
我和李雨辰只隔了一条小小的走道。她从她的作业本上抬起头来,她的脸黄黄的,鼻梁上有一根青筋暴出来,她看着我说:“你要死了,今天有十三本本子要做,你上午一点也没做,今天不用睡觉了。”
我在桌子前坐下来,看着我熟悉的班级,心里觉得十分奇怪,从昨天到今天,我经历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可这里却没有一点变化。而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人一样。
我们班上,在阳光灿烂的中午,有一种小孩子身上的暖烘烘的气味,很好闻。
我一直抽空看李雨辰,她被我看得奇怪了,就说:“你想要借橡皮吗?”
我是想要对什么人说一说我家发生的那么多事,可我看到李雨辰的时候,就发现我想要说的话,原来都说不出口。
然后,我发现,虽然我和李雨辰天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可我们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心里话。
竟然没一个人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
连我最好的好朋友也不会知道。她还是一个离婚家庭的孩子呢。
我说:“我想问你家请了家庭教师没有。”
李雨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说:“我爸爸没说要给我请,他天天忙得不着家,我已经有五天晚上到永和豆浆店去吃晚饭了。”
是的,父母离了婚的孩子是没有人管的。
王老师在教室门口探了探头,看到我,用手点着我说:“你爸爸心里可真的是笃定得一塌糊涂哦。今天被我好好批评了一顿。”
那天放学时下了雨,李雨辰挤在我的伞下一起回家,她没有妈妈提醒,永远都记不得要带伞上学。
我的同桌马上抓起她的伞跟着我们走,她总是这样。从前我和她也做过好朋友,可她什么都要我听她的,要是不听,她就哭。我后来就跟李雨辰好了。看我们要好,她就想来分享我们的友谊。
但她还是一玩起来,就一定要我们都听她的,要不她就生气,就哭,就说:“我再也不要和你们一起玩了。”其实我们也不要和她一起玩,她太麻烦。
我们一天里面只有回家的路上自由一小会儿,很宝贵,不情愿浪费在她的身上。
班上的同学也都远着她,从前她妈妈到我们班上来和同学打招呼,说她在家里就一直是这样的,要我们大家都让让她算了,多陪她玩玩,可大家都不怎么愿意让她。为什么要我们来让她呢?这不公平。
我们特意走得快,她就跟着我们,还说:“我们三个人来玩跟人的游戏好吗?就是你们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我很愿意和李雨辰在一起,我时刻准备要帮助李雨辰些什么。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好人,不过李雨辰并没有什么真正让我帮忙的地方。她不太说自己家里的事,有时她的眼睛突然红了,但她从不告诉我为什么。我想,这也是我不能告诉她我真正的心里话的原因。
我们三个人一块走过26路电车站,我同桌该从这里坐电车回家,可她却继续跟着我们走。
我说:“你到了。”
她说:“我现在要在下一站乘车了,我妈说的。”
她肯定是骗人,她是想和我们多待一会儿。
为了这个,我有一点自豪,不过,只有一点点。
好不容易离开了我的同桌,我们拐进泰兴路。
先到我家,不过我先送她回家。李雨辰知道妈妈的工作就是在家里画画,不管我什么时候回家,都是妈妈来为我开门的,她就拍了我一下,说:“你倒是开心的哦!”
李雨辰家不行,她说着摸出一大把钥匙来给我看,她连家里的大橱钥匙都有。随时可以在大橱抽屉里拿钱买东西吃,这是好的。可她家的人也从来不给她送伞,这是不好的。
我问李雨辰一个人在家怕不怕,李雨辰说:“习惯了。”
我说:“你可以一到下雨就和我一块回家,我妈妈肯定会送伞来的。”
李雨辰又拍了我一下。
我喜欢她这么拍我一下,又拍我一下的,就像卖西瓜的人拍西瓜一样。他把自己的西瓜拍得嘣嘣响,然后每次都说:“听,这瓜的声音,全上海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瓜,保证吃得你,打耳光也不肯放的。”我觉得“啪”地拍人一下,是一种特别的,对人的赞扬。
远远地,看到李雨辰家的大楼了。在她们家后面有一大块拆迁以后留下来的空地。听说那里要造一个大商场,可一直也没造。后来那块地上长满了高高的野草。秋天一到,草就变成了金黄色。
不知为什么,每次我走过那里,心里总有一种奇怪和害怕的感觉,好像我会从这里走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去,从此走丢了,再也回不了家。可是,我又常常想念那个地方,喜欢那个地方,要去看高高的、绿色的野草。
李雨辰说:“我也是这样的,我家厕所间的窗子就对着那里,我晚上不敢去厕所小便的,特别是晚上有大月亮的时候,要是你盯着那里的草看,就会觉得那里好像有许多人走来走去一样。很奇怪,也很吓人的。”
“那你真的小便急了怎么办?”
“我就想象那里已经造好大商场了,一楼二楼是肯德基家乡鸡店 注 肯德基家乡鸡店:肯德基刚刚进入中国的时候,就叫“肯德基家乡鸡”。 ,灯很亮,里面的人全穿着红衣服,炸鸡真的是香,还有炸薯条,大玉米那么甜。这么想着,我就有胆子进去了。其实害怕的时间,就是开灯以前和关灯以后,灯开着的时候一点也不怕。”
走到李雨辰家楼下,她从我的伞下跑了进去。
看着我的朋友消失在楼梯拐角那里,心里突然觉得孤单了。
独自回家的路上,我在街角看到了那个卖热葱油饼的山东小姑娘,她的红衣服被雨淋得像大树下的一个大红蘑菇。就是下着雨,也是满街的小葱香。
妈妈在分班考以后,常常抽空到学校门口来接我,她说我太瘦,背那么重的书包,那么累,会长不大的。她帮我背书包,然后把手搭在我肩上,搂着我走。要是李雨辰和我一起走的话,妈妈也为她背书包,可李雨辰不要。
那时妈妈就说:“我真的要帮你背啊,你看,要是我只背一个书包的话,会把肩膀压歪的,我就不好看了啊。”
李雨辰就笑了,把书包递给我妈。
妈妈就也摸摸李雨辰的头。
可李雨辰不知为什么老是对妈妈不好意思似的,要绕到我这边来走。
要是我们经过街拐角,红衣服女孩还没有收摊,妈妈就站下来买三张葱油饼,一人一张,吃着回家去。妈妈说葱油饼不是给肚子吃的,是给鼻子吃的。葱的味道真的很香,吃完以后,整个脸上全是葱油的香味。我们就吸着鼻子回家。
李雨辰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不提起妈妈,可我觉得她也喜欢我的妈妈。李雨辰有时也拿出她的点心钱来请我和妈妈吃棒冰,妈妈开始不吃,后来看了李雨辰的脸色,她就说“好啊”,就吃了。
妈妈说李雨辰的心真重。
其实,李雨辰是可怜的孩子,她自己一定也是这样以为的,所以她才那么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