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下)
临走之前,牧晚馥掀开青铜虎足香炉,看见里面的香早就烧完了,他回头道:「香炉没有备好,地龙也不暖,彩霞馆的太监是见你病着就怠慢了吗?」
吉祥最近的确有点怠慢,好几次商柔拉响摇铃,他也没有来到这里,不过自己早就允许他另觅高枝,所以商柔也不恼。
「没关系,就是些小事。」商柔打了个呵欠,蜷缩在床上,棉被如同一个厚茧般把他保护着。
牧晚馥走到商柔身边,弯身摸摸商柔的脑袋,蹙眉说道:「朕不放心,你搬来留云宫跟朕一同居住吧。」
商柔失笑道:「哪有妃嫔跟皇帝住在一处的?」
「你做第一个?」牧晚馥亲了亲商柔的头发,眼睛里都是甜甜的笑意。
牧晚馥一向是言出必行,他找来了最厚重的氅,把商柔裹得紧紧的,然後横抱起他,叹道:「你轻了很多。」
「免得压坏陛下了。」商柔伸手刮了刮牧晚馥的下巴。
牧晚馥低声道:「现在外面是晴天,没那麽寒冷,朕抱你到留云宫里。」
商柔有点困了,又知道牧晚馥不是那种轻易改变心意的人,唯有不再劝他,只是靠在他怀中道:「你盖紧一点。」
「就会使唤朕。」牧晚馥笑着捏了捏商柔的脸庞。
由彩霞馆到留云宫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正在宫廷走道上工作的一众宫女太监哪里敢看,全都跪下来恭送牧晚馥和商柔。
笔直的青石板走道,两侧的朱红宫墙锁起了外面的天空,杜绝了一切的可能性,只剩下尽头的终点。
牧晚馥抱着商柔缓缓地往前走,不时为商柔裹好盖在他身上的白狐大氅,雪白的皮毛愈发显得他脸色苍白,丝毫看不出当年健康快乐的模样。
虽然牧晚馥长得柔弱,双手却很稳定,商柔全身放松,安稳地躺在他的怀中,仰头看着朱墙後的寒梅在逆光之中被染成漆黑。
阳光刺眼,商柔半合着眼睛。
冬日的阳光最是虚幻,明明洒落在脸上,构成斑驳的光影,肌肤却无法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这条路真长呢。」商柔叹息着。
「总会结束的⋯⋯」牧晚馥突然止着语声,改口说道:「朕会一直陪着你走下去的。」
商柔轻咳几声,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聆听着牧晚馥的心跳。
到底是从什麽时候开始,他们的心跳声不再同步,而是渐行渐远?
到底是从什麽时候开始,自己不再渴望着一生一世的旅程,而是思考着这段旅程什麽时候会结束?
牧晚馥临时起意,所以留云宫偏殿还没有收拾,他便先把商柔抱到寝殿里。
平日牧晚馥极少让妃嫔踏足他的寝殿,现在却抱着商柔径自走进去,把他轻轻地放在龙床上,再拿棉被好好把他盖着。
商柔在牧晚馥怀中晃得昏昏欲睡,他感到自己被放在柔软的床铺上,便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当他看见自己躺在什麽地方之後,立即吓了一跳。
虽然商柔以前也曾在留云宫寝殿留宿,但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那时候他还是牧晚馥的姐夫,合和公主的驸马,所以他对於这里的印像已经很模糊,可是商柔毕竟在宫里生活多年,所以光是看见那明黄的锦帐,就知道这里绝对不是自己能够歇息之处。
如非远是病得有气无力,商柔早就爬下床了。
「别动了。」牧晚馥半跪在地上,脱下商柔的鞋子,抬头微笑道:「本来朕命人收拾偏殿让你住在那里,现在朕看这龙床也不小,放得下我们二人,你就留在这里养病吧。」
「不行,这不合规矩⋯⋯」商柔立即摇头。
「抬起另一只脚。」牧晚馥截口笑道。
商柔唯有乖乖地抬起另一只脚,其实相比起睡在龙床些上,皇帝侍候自己脱鞋似乎更为严重。
刚才牧晚馥双手抱着商柔进来,也没有关门。赵公公推开虚掩的门扉,本打算向牧晚馥禀告留云宫已经打扫完毕一事,不料他一开门,看到的却是陛下半跪在床边侍候商柔脱鞋。
赵公公哪里敢细看,连忙退到外面,心里明白这偏殿是派不上用场了。
牧晚馥把商柔的鞋子脱下来之後就站起来,亲了亲商柔的额头道:「你身体不好,别到处搬家了。」
「会传染给陛下的⋯⋯」商柔还是有点不安。
「朕不放心让其他人照顾你。」牧晚馥秀眉一蹙,似乎是想起吉祥的怠慢。
「臣妾又不是小孩子了⋯⋯」商柔心中一软,他嘴里这样说,却是不自觉地环抱着牧晚馥的颈项,倒像是撒娇了。
「朕通常都歇在书房里,一个月也没有多少天是在寝殿过夜的,你好好躺在这里养病,朕会多来陪陪你。」牧晚馥坐在床边,抱着商柔的腰肢,温言软语地说道。
商柔侍候牧晚馥多年,知道他睡得很少,通常是深宵才休息,天还没有亮就起来上朝,的确是很少在寝殿歇息的。
「您⋯⋯得注意身体。」商柔靠在牧晚馥的怀中,看着那扇被悄悄地合起来的门扉,阳光透过窗纸投落一地漫烂光影,彷佛现在已经是仲夏午後。
「嗯,朕得长命百岁,因为朕还有许多事想要跟商柔一起做的。」牧晚馥温柔地笑着,额头碰了碰商柔的额头。
翌日,整个皇宫都知道牧晚馥大大方方地走在路上,手里抱着自己病倒的宠妃,亲自把他送到留云宫的寝殿养病一事。
就算生不了孩子,就算是姐夫,就算是堕落风尘,就算是姿色平平,商柔却还是帝王最疼爱最娇宠的人。
牧晚馥再是忙碌,每天至少也得花上一个时辰陪着商柔,若是他手里的东西太多,索性拿到商柔的床边继续工作,但每夜他都会回书房里完成剩下来的工作,从来也不会留下来过夜。
封妃大典当天,牧晚馥也只在留云宫寝殿陪伴商柔看书。南宫雪不在宫里,牧晚馥又缺席,封妃一事便全权由闻萧嫣负责。
窗外是阴天,灰蒙蒙的天空延伸往远方,只能隐约从云层中看见印在云上的阳光。
「您得去看看淑妃娘娘。」商柔跟柳月媚认识多年,很清楚她不会太在意牧晚馥的缺席,但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
「朕比较喜欢陪着柔妃。」牧晚馥揽着商柔的肩膀,吻了吻商柔的额头。
商柔不答,他问道:「您在看什麽书?」
「《易经》。」牧晚馥把书本掀到封面页。
「陛下还会占卜?」商柔讶然,他总觉得牧晚馥不喜巫卜之事,毕竟牧晚馥连位居一品的国师大人也很少召见,他顶多在牧晚馥祭天时会负责主持仪式。
「以前学过。若是朕不会一点《易经》,国师就可以信口雌黄了。」牧晚馥笑道:「不如朕为商柔算一卦?」
商柔摇头。
「你这是嫌弃朕不精通巫卜之术?」牧晚馥佯嗔。
「不是,只是⋯⋯」商柔偏头道:「国家气数事关江山社稷,自是需要仔细卜算,但臣妾的命运⋯⋯倒是不需要了。」
「你不想知道未来?」
「知道了,也是无法改变。」商柔低头看着绣着牡丹连枝的锦被。
牧晚馥凝视着商柔,然後抱着他道:「你这是病糊涂了,怎麽老是说些丧气话?朕在这里,我们之间只会有美好的未来。」
他把商柔的头发别到耳後,低声道:「以後你长住在留云宫里,别再离开了。」
「臣妾遵旨。」商柔有礼地回应。
二人对视半晌,他们同榻而眠多年,哪里不懂得此刻的暧昧。
牧晚馥低声道:「你往里面挪一下,朕躺下来。」
冬风飕飕,积雪铺满留云宫的碧绿琉璃瓦,锦帐里却是缠绵温暖,两个人就这样紧紧地拥抱着,不需要任何的言语,只是聆听着彼此的心跳。
牧晚馥媚眼如丝,怜爱地吻着商柔的额头道:「你这几天一直心事重重的,是不是想问些什麽?」
商柔犹豫着,他知道牧晚馥肯定不想自己问起红英院的事⋯⋯
「朕已派人一把火烧掉红英院了。」牧晚馥一如既往地看透了商柔的心事。
商柔一愕,他脱口而出地问道:「里面的人呢?」
虽然红英院的日子并不愉快,但还是有好几个关心他的人在里面,姚大夫在商柔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曾经给予他活下去的希望。
「商柔很关心他们吗?」牧晚馥似笑非笑地说道。
商柔立即靠在牧晚馥怀中,然後不断地摇头。
牧晚馥把商柔的长缠绕在修长的指尖之间,轻快地说道:「里面的人都烧死了。」
商柔抬头看着牧晚馥,牧晚馥嫣然笑道:「胆敢欺负你的人,朕全都不会放过。」
「陛下⋯⋯」商柔埋首在牧晚馥怀中,藏起自己的脸庞。他突然问道:「这一切⋯⋯都是皇后娘娘吗?」
「当初你在冷宫里,若是没有皇后授意,你觉得陆萱可以那麽容易带走你吗?」
商柔心中一凉,牧晚馥什麽都查出来了。
他想要为陆萱求情,但又想起牧晚馥刚才对於自己问起红英院的人时的反应,便不敢再说话。许成儒早就被贬至东瀛,若牧晚馥想要对陆萱动手,应该早就动手了。
「真的是皇后娘娘吗?她恨我至此吗?」商柔从牧晚馥的怀中抬头,静静地凝视着牧晚馥。
烛影摇曳,牧晚馥琥珀色的眼眸轻轻地弯起来,笑意盈盈地说道:「商柔这是不相信朕吗?」
商柔靠在牧晚馥的肩膀上,那股熟悉的茉莉花香钻进鼻子里,却少了以往那种催情的迷惑人心。
他涣散的眼神落在床帐外,终究还是合上眼睛,低声道:「臣妾永远都会相信陛下。」
「皇宫是商柔永远的家,朕是商柔永远的夫君⋯⋯」牧晚馥抚摸着商柔的长发,柔软的樱唇在商柔的耳畔缓缓地呢喃着道:「商柔以後不需要再思考任何事情,只需要专心想着朕就可以了。」
每一个字都如同蛛丝般束缚着商柔的心房,蒙蔽着他的眼睛。
「嗯,臣妾永远都是陛下的人。」商柔回过神来,乖巧地亲了亲牧晚馥嘴唇,甜甜地说道。
牧晚馥回吻着商柔,温柔的亲吻如同羽毛般落在商柔身上,眉毛丶睫毛丶眼睛丶鼻子丶嘴唇⋯⋯如同暖和春风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