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下)
这天,下午时就有人到玉华宫通报,说牧晚馥晚上会来玉华宫。凌绿心道,牧晚馥晾了商柔好几个月,总算愿意给予商柔一次机会。他只希望自己的主人莫要再搞砸这次机会了。
商柔当然也知道机会难得,立即就命凌绿把新鲜的食物送到厨房里,然後他亲自下厨,足足做了满桌牧晚馥喜欢吃的东西。商柔已经许久没有碰过厨房,手指有好几处都被烫伤了,他甚至来不及敷药,只是急急地把食物准备好。
当热腾腾的饭菜都搬到桌上时,商柔看着外面的风雪飘摇。他想,今天自己一定要待牧晚馥好好的,不能惹他生气了。
想着想着,商柔却感到眼眶里酸酸的,他抬手一擦才发现自己又哭了。自己自从认识牧晚馥之後,好像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乾了。
不能哭啊,要是给他看到了,估计他又会觉得扫兴的。
明明是高兴的,为什麽心里却那麽委屈,是因为发现自己只能像个侍妾般卑微地讨主人的欢心吗?这不是自己求来的吗?
商柔站起来,他跟凌绿说道:「你拿些脂粉过来给我敷敷,不能让陛下看到我哭了。」
凌绿刚刚离开,一个太监就穿过玉华宫的宫门,来到温暖的主殿前。他说道:「陛下刚刚改变主意要前往柳婕妤那里,请公子早点歇息吧。」
当凌绿回来时,他刚好看见那个来传话的太监,那太监也把那段话跟凌绿说了一遍。凌绿叹了口气,他走进主殿里,只见饭菜还热腾腾地放在桌上,商柔却已经脱去仔细挑选的衣服,只穿着一件薄袍,双手抱膝坐在圆凳上,对面的座位空荡荡的。
牧晚馥是在冬天出生的。
大雪纷飞之中,皇宫迎来牧晚馥的生辰,这自是普天同庆的日子。
遥远的瀚海殿里觥筹交错,当凌绿打开房门时,庆贺的欢声笑语彷佛还沿着凛冽的寒风吹到玉华宫里。在温暖的房间里,商柔正在小心地用小刀削着手中的木头,他的动作是如此细心温柔,彷佛在对待着一件珍宝。
商柔的身份毕竟隐秘,自从上次在斗兽场一事之後,京城已经有些关於他真正身份的流言蜚语,他更不方便在群臣面前露面,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邀请他出席牧晚馥的生辰宴会。
「公子,你都已经削了好几天,这到底是什麽玩意?」凌绿放下托盘,上前把暖炉塞到商柔的怀中。地龙虽然温暖,但说到底还是手里能够掌握的温暖最为可靠。
「还看不出来吗?」商柔抬起手,凌绿才发现那是一把木梳。
前几天商柔带凌绿到处乱逛时看见厨房里被丢到一旁的木枝残骸,便挑了一段较为完整的木头,在房里捣弄了好几天,现在才出现成品。
「公子,我们还不至於连梳子都没有。」凌绿没好气地说道。牧晚馥虽然冷待商柔,但该有的待遇还是没有欠缺的。
「不是给我的。」商柔握紧手中的木梳,梳齿弄痛了他的掌心。他想起牧晚馥那一头柔软的长发,曾经如同沙子般从自己的掌心温柔地滑过。
凌绿机灵,一下子就猜到商柔的想法。他叹了口气,看见自己公子的手指上都是连日来握刀磨出来的水泡,便到柜子里拿了药膏,然後仔细地为商柔敷药。
商柔低头,任由凌绿为自己敷药。
「凌绿,你会写陛下的名字吗?」
凌绿摇头道:「小的哪里会写字。」
商柔抿唇道:「我还得在梳子里刻上陛下的名字。」
凌绿心道:陛下是什麽样的出身,就算早年曾屈於人下,好歹先帝也是把他宠得如珠如宝,还有什麽稀罕宝物是没有见过的,这样区区一把梳子,怕是他根本不会接受的。
「既然是喜欢陛下的,上次陛下来了,怎麽又把他赶走了?」凌绿叹息,公子这样下去,终有一天是会受伤的。
「不知道⋯⋯」商柔一手扶着额头,低声道:「我⋯⋯不想看到他跟别人在一起⋯⋯」
看着商柔幽深的眼眸,凌绿也说不出刺伤他的实话。他唯有说道:「今天许大人和陆大人应该都在瀚海殿里,小的偷偷去找他们,请他们过来给你把陛下的名字写出来。」
凌绿穿着棉袄,冒着寒风往瀚海殿里出发。他其实很喜欢商柔,商柔的脾气很好,几乎都不会生气,而且事事都是亲力亲为,丝毫没有驸马的架子,可他最大的缺点就是一心放在牧晚馥身上——谁都知道,陛下的心是捂不热的,连皇后娘娘对陛下也是尊敬多於爱恋的,那些宠妃们也不曾为帝皇宠爱而争执,因为她们都知道陛下谁也不喜欢。
来到瀚海殿里,果然是碧灯万盏,人人推杯换盏,谈得不亦乐乎。坐在上位的牧晚馥正微笑着听闻萧伶说话,闻萧伶早就喝醉了,正红着一张脸说笑话逗牧晚馥高兴。相比起来,一人坐在玉华宫里的商柔是多麽的寂寞。
凌绿只感到好像有人从上方看着自己,他悄悄抬头去看,牧晚馥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曾留意过自己——凌绿心道,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这里人那麽多,陛下还会留意到自己吗?
「你不是商柔的太监吗?」突然一人用力拍了拍凌绿的肩膀,吓得凌绿跳起来,他回头一看,陆萱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
「陆大人,小的正好有事找你。」凌绿几乎要抱着陆萱了。
「商柔发生什麽事了?」站在陆萱身边的许成儒也问。
凌绿把两位大人带出大殿里,没有留意到牧晚馥在偏头看着这三人,琉璃的光芒倒映在他漂亮却空虚的琥珀色眼眸里,他彷佛已经全然没有听见闻萧伶的话。
大雪纷飞,席卷宫廷,走廊上的琉璃宫灯折射出柔和的光芒,洒满遍地银华,甜美的酒香从殿内飘散出来。
凌绿把商柔的要求告诉许成儒和陆萱之後,陆萱便叹道:「商柔这傻孩子……」
「要是当初我把握时间让商柔离开京城,他也不会弄成这样。」许成儒铁青着脸。
「那两位大人意下如何?」凌绿急急地问道。
「还能怎麽办?总得去看看他啊。」陆萱碰了碰许成儒的肩膀,许成儒沉声道:「上次我们去玉华宫里,陛下已经非常不高兴。」
许成儒把陆萱拉到角落,他认真地向陆萱道:「尤其是你,最近陛下是对陆家愈来愈不客气了,你堂兄作为京兆伊不是刚刚被陛下以行为不检为由罢免了吗?」
「那是闻萧伶找我堂兄麻烦,才被陛下找到理由罢免他的。」
「你想一下,闻萧伶虽然是条疯狗,但他不是见人就咬的,他只听那个人的命令。」许成儒的脑袋往瀚海殿的方向歪了歪。
陆萱脸色一沉,又笑着说道:「成儒你倒是关心我。」
「现在你要离开京城还来得及。」
陆萱摇头道:「每个人都有他的责任,我既为陆家长子,就会承受陆家的一切。」
许成儒冷冷地说道:「我希望你最好不要做蠢事。」
陆萱苦笑道:「狗急也会跳墙⋯⋯」
「陆萱,那些事情,你想也不要想!」许成儒厉声道。
陆萱没有答应,只是背负双手,看着满天繁星,说道:「陛下有多记仇,你也是明白的,陆家不能坐以待毙。」
「光是你这句话,陛下已经可以治你死罪!」
「但陛下不会知道的。」陆萱拉着许成儒的手臂撒娇道:「因为你不会告诉他的。」
「我不说是因为我希望你可以回头。」
陆萱低头笑了笑,又没有回答许成儒的话。他挽着许成儒的手臂道:「说回商柔,今夜是什麽日子?我们的陛下还会记得起商柔吗?说真的,只剩他一人孤零零的也挺可怜的,我要给他送些温暖。」
「可怜?这也是自讨苦吃,就算失去了公主殿下,他都不应该自暴自弃。」许成儒大怒道。
「自暴自弃?你的意思是追逐陛下?」
「你明白我的意思。」许成儒气得连连跺脚。
「追逐所爱,这不是自暴自弃。」陆萱叹了口气。
许成儒冷笑道:「你所谓的爱,就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当一个等待君王召幸的宠妃吗?」
陆萱沉默不语。
「他好歹也是个男人,现在跟妇人女子一般住在後宫里,成何体统!对得起他的父母和姐姐吗?他的姐姐临死之前要我好好照顾他,我从来不求他大富大贵,但至少要像个男子汉顶天立地!你看他现在成什麽样子了!成了皇帝的玩物!成了京城的笑柄!」许成儒说了一大堆,几乎喘不过气来,陆萱笑着拍拍他的背部道:「辛苦许大人了。」
许成儒的话把站在一旁的凌绿吓了一跳,他也知道许成儒是出名的正直敢言,没想到还有这胆子在瀚海殿前骂人了。
「我不觉得商柔应该情系於陛下,我只是羡慕他至少是跟随自己的心意⋯⋯他喜欢陛下,所以他觉得付出一切去换取一份施舍般的宠爱是值得的。谁能够决定什麽是值得我们追求之物呢?」陆萱若有所思地说道。
「商柔是太愚蠢,才会稀罕这些对待猫狗似的廉价宠爱,陆萱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陆萱抿唇道:「或许吧,不是有句语叫『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吗?」
他顿了顿,摸着下巴道:「许成儒你有什麽话要跟他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早就跟他说过,喜欢陛下就是死路一条。」许成儒气冲冲地丢下一句,然後往瀚海殿走去,最後还是转身说道:「这几天天气寒冷,叫他多穿几件衣服。」
「是的,口是心非的许尚书大人!」陆萱哈哈大笑。
凌绿久久也没有回来。商柔一人躺在床上,所有蜡烛已经熄灭。他一人凝视着床帐,只觉得这房间大得很空虚,他突然很想念村子,村子里的屋子虽然小,但什麽时候都是温馨的。
他又想起跟合和公主住在一起的时光。如果他一直跟合和公主在一起,那将会是如同蜡烛般微弱却持久的感情,然而跟牧晚馥在一起却是如同流星般短暂却光芒万丈。他当时并没有察觉,然而当他察觉时,他已经作出选择。
过份的激情只会带来如坠谷底的空虚。与其如此,倒不如平平淡淡的……
不是,商柔跟自己说,他还是感谢着那份激情。
不能後悔。
一定不能後悔。
一旦後悔,以往的付出就付诸流水了,自己将会彻底崩溃。如果连自己留下来的理由都已经被否定,那自己的存在还有什麽价值?
商柔合上眼睛,他隐约听见开门的声音也没有在意。
「商柔。」陆萱跑到床边,摇晃着商柔的身体。商柔迷迷糊糊地睁大眼睛,隐约分辨出陆萱的身影,便说道:「陆萱?」
「商柔你是睡糊涂了,凌绿说是你要找我过来的。」
商柔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这几天他一直有点低烧,总是闷闷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