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下)
商柔回到房间时,婢女正侍候着合和公主梳妆,合和公主仔细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看见自己的夫君进来便说道:「商柔,你看起来很疲累。昨夜又跟陛下聊得很晚吗?」
商柔的心跳几乎停顿,他只是胡乱地点头,也没有听清楚合和公主在说什麽。
他心虚地走到合和公主身边,接过婢女的象牙梳子,一下下地为妻子梳着长发。
「商柔,你过来摸摸。」合和公主拉着商柔的手往自己的肚子上摸,她的小腹己经隆起。商柔弯身,一手隔着薄薄的衣衫轻触着合和公主的肚子。
「他在踢我呢,一定是因为知道他爹爹在旁边。」合和公主娇嗔着,商柔也好像隐约感受到腹中胎儿的生命力。
「你说,那会是儿子或是女儿?」合和公主甜甜地笑着。
「你喜欢哪个?」
「我们已经有婉儿了,所以我想要个儿子,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好』字。」合和公主一向把婉儿视如己出,她又笑道:「二皇子老是欺负婉儿,若是有个弟弟保护婉儿就好了。」
商柔脱口说道:「就像妳跟陛下一样?」
他一开口就後悔,他怎麽又想起那个人?
合和公主的笑容有点勉强,她点头道:「陛下⋯⋯是很保护我和母后的。」
商柔想起昨天牧晚馥赠予自己的金锁,他伸手到衣襟里,把金锁脱下来,向合和公主说道:「这是我求回来的,听说可以保佑健康。」
合和公主的眼睛却在看着商柔稍微散乱的衣襟,商柔低头一看,他露出胸前的一点肌肤,几点红印印在肌肤上,异常刺眼。
商柔连忙把衣襟拢好,把金锁戴在合和公主的颈上。
合和公主犹豫片刻,问道:「那真的是你求回来的?」
商柔生怕合和公主对自己和牧晚馥起疑,立即说道:「当然是的。」
春雨绵绵,尚未放晴的天空薄云片片,犹如难解的情丝般缠绕彼此。
商柔一人盘膝坐在铜雀宫的偏殿里,地龙已经撒去,地砖上极为冰冷。他本该在公主府里陪伴着合和公主,可是他却坐在这里,痴痴地看着对面的那一张古琴。琴弦纤细,恰如那人春葱似的玉指。琴上依稀残留着那抹幽幽的茉莉花香。
虽然商柔知道牧晚馥只能晚间才能够跟自己在一起,但他今天早上却不想留在公主府里,就算见不到那个人,至少也身处於曾经跟那人抵死缠绵之处,感受着那人的存在。
突然,一阵春风从身後的门扉吹来。他明明关上门的。
商柔回头,只看见牧晚馥正站在门口处。他应该刚刚下朝,然而今天穿的却不是龙袍,而是一袭简单的深紫色长衫,青丝简单地以紫玉冠定住,再以金簪别着,黛眉轻舒,明眸微弯,桃花似的眼瞳泛起足以使人沉醉的笑意。
貌美风流,眉目如画,端的是绝色倾城。
「商柔。」他的唇角微勾,樱色的唇瓣吐出商柔的名字,如同神秘的咒语般瞬间束缚着商柔。
「你……您……」商柔站起来,讶然看着牧晚馥。
牧晚馥没有动,他只是伸出手来,彷佛在迎接什麽人,笑着说道:「来,我们出去逛逛。」
所谓出去逛逛,并不是在皇宫里,而是在宫墙外的京城。
细雨纷乱,牧晚馥撑着油纸伞,伞上画着朵朵桃花,却比不上美人如玉,毕竟再娇艳的桃花也比不上脸颊那抹胭脂似的红晕。
商柔还没有回过神来——他们真的离开皇宫了吗?
「陛下,为什麽……」
「我现在可不是陛下,你可以叫我小雨,或者是晚馥。」牧晚馥掏出手帕擦去商柔脸上的雨丝,轻轻把油纸伞倾斜到商柔的方向。
商柔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晚馥,为什麽我们……会在这里?」
牧晚馥对於商柔的选择只是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他说道:「我知道你无聊,所以带你出来看看。你是冬天来到京城的,想必没有机会一睹春雨中的京城吧。」
商柔点点头,现在还早,街上路人稀疏,雨丝敲打着屋檐,犹如动人的琴曲。
牧晚馥似乎心中早有目的地,他带着商柔穿过京城最繁华的大街。商柔一直在看着食物的摊档,牧晚馥低声道:「想吃什麽?」
商柔睁大眼睛看着牧晚馥,他思索片刻,说道:「你在忙吗?」
「为什麽这样说?」
「你……不会特意出门。」商柔知道牧晚馥不会特意只花上一整天陪伴自己。
牧晚馥只是笑了笑道:「我问你问题,你反而不回答我了。」
商柔唯有说道:「有点饿。」
牧晚馥来到包子的摊档前,他道:「只能买素菜包子,待会我们去的地方可不能有荤腥的。」
商柔眼前一亮。
「哎呀,被你发现我的打算了。」牧晚馥故作气馁地扁了扁嘴,一张桃花眼里却全都是笑意。
商柔买了几个包子。牧晚馥还需要撑伞,商柔便把包子撕成两半,趁路人没有发现时,把较大的包子喂到牧晚馥的嘴边。牧晚馥张嘴吃了一口,贝齿有意无意地咬了商柔的手指。商柔像是想起什麽,一张脸顿时红起来。
牧晚馥看着商柔的异状,只是抿唇笑着,继续带着商柔穿过漫长的青石板街道。二人相依相靠,商柔只希望,这条路永远都不要有尽头。
来到城郊,路人愈发少了,风雨中传来浅浅的草香,树上新长出来的嫩叶被雨丝仔细描绘着叶上的纹路。伞上的桃花经雨水洗涤却是愈发嫣红,一颗颗晶莹的雨珠沿着油纸伞滴下来,在青石板上摔个粉碎。
茫茫世间彷佛只剩下二人,雨帘把红尘俗世都隔绝在外。
偌大的天地,总有容得下有情人相依之处。
穿过红砖拱桥时,牧晚馥抬起手,把商柔的手握着。他握得不紧,五根细软的手指却轻轻地扣着商柔的五指,覆盖在商柔的手背上。
「不行,别人会看见的。」商柔想挣扎,牧晚馥却只是眨了眨眼睛,装作什麽都没听见,手却是没有松开。
分花拂柳穿过迂回的步道,只看见芭蕉叶下藏着一条石梯,沿着石梯拾级而上时,雨势似乎比起之前更大了。
油纸伞不大,牧晚馥把大半伞面都倾斜到商柔那边,他自己的半边身体都湿透了。商柔紧紧地靠着牧晚馥,说道:「你也分一点点吧。」
牧晚馥转头向商柔微笑着,他甚至还有心思抬手把商柔湿透的发丝别在耳後。他冰凉的指尖沾了水愈发柔软,如同羽毛般轻搔在商柔的心头。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丶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丶也无风雨也无晴。」牧晚馥低声吟着,商柔虽然常听他弄笛抚琴,却很少听见他唱曲子,他的声音清脆温柔,若是刻意提高声调,倒是适合唱曲的。
虽然商柔听不懂牧晚馥在唱什麽,他却看见牧晚馥唇边浅浅的笑意,那笑意印在唇角,却沁不透眼底。他抬头看着阴天,琥珀色的眼瞳彷佛也被天色染得昏暗。
「这诗句是什麽意思?」
牧晚馥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他突然把油纸伞丢到一旁,握着商柔往前走。商柔被他拉着往前走,不解地说道:「伞子呢……」
「我不要了,你要吗?」牧晚馥回眸一笑,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庞,棕发沾满雨雾化作浓墨似的色泽,樱唇被染成朱红,眼瞳也蒙上一层暧昧的水色。
商柔一怔,他转而握紧牧晚馥的手,笑道:「一起往前走吧。」
二人缓缓地穿过雨幕,来到山上的大悲寺前。寺前的香炉已经被雨水淋熄,似雨如云的白烟如同雾气般笼罩着四周。
商柔跑到大悲寺的大殿里祈福。牧晚馥则一直站在殿外静静地仰头看着天空,雨点沿着他的发梢滑下来,他看起来却毫不狼狈,反而多了几分出水芙蓉的清丽。
当商柔祈福过後,他回头只看见几个姑娘围在牧晚馥的身边,好像在问些什麽。牧晚馥认真地聆听着,时而微笑着,那些姑娘不禁红晕满脸。
商柔来到牧晚馥的身边,向他问道:「这些姑娘在问什麽?」
「在问路。」牧晚馥笑着回答。
「我们都是外乡人,不懂得京城的路。」商柔有点僵硬地说道。
说着,商柔就强硬地拉着牧晚馥的手离开,牧晚馥也没有抵抗,只是笑着让他拉走自己,还回眸向那群看傻了眼的姑娘微微一笑。
二人走远了,牧晚馥还没有开口,商柔便低声道:「我刚才是不是很无礼?」
只看见牧晚馥思索片刻,商柔心里愈发徬徨不安,然後牧晚馥才凝重地点点头。
商柔在走廊上停下脚步,紧张地说道:「我是不是该回头道歉?」
牧晚馥噗哧一笑,他握着商柔的手说道:「不需要道歉。」
「啊?」商柔不解。
「今天才知道,原来你还真的是个醋醰子。」牧晚馥勾了勾商柔的下巴,忍不住笑着说道。
商柔这才发现自己生气的原因。他把头埋在牧晚馥的肩膀上,低声道:「她们不会发现了吗?」
「本朝养男妾也不是什麽少见的事情,你别太担心。」牧晚馥在商柔耳畔轻声说话,那温热的呼吸几乎使商柔全身发热,商柔抬头看着他,眼神水淋淋的,他不禁轻微的喘息。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为什麽牧晚馥一点的亲密就可以撩动自己的**?
「许了什麽愿?」牧晚馥的手指轻点着商柔的唇瓣。
「愿望说了就不会成真的。」商柔稍稍远离牧晚馥,冰凉的雨丝打湿了背部,使他从如同春雨般细密的**中醒来。他抬起头来,揑了揑牧晚馥的掌心,说道:「你刚才不进去?」
「平日在宫里已经拜祭过不少次了。」牧晚馥略一蹙眉。
商柔低头想了想,没有说话。
「嗯?」牧晚馥用手帕擦着商柔的湿发。
「总觉得你是不信命的人。」
商柔只觉得,一个胆敢逆天改命,以杀戮和拳头来平定江山的人,绝对不会依靠神明。
「哦?」牧晚馥弯起眼角笑着说道:「我只是不进去而已,你就想到那麽多东西?」
「你凭自己的力量打破自己的命运……」商柔若有所思地说道:「实在很难想像你愿意跪在任何神像面前。」
「我当然得跪,要不然宫里岂不是要大乱了。」牧晚馥修长的手指刮着商柔的脸颊,轻笑道:「你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商柔双眉紧皱,明显还在想那怪力乱神之事。牧晚馥叹了口气说道:「我喜欢这地方清幽,但却不想进去,只是因为不想碰到熟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