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自家老四救回来了,私奔的两位也死了一个,时湛阳这事办得还算说得过去,他按照约定带邱十里回家,他父亲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当天晚饭过后,父亲把他叫到四楼的办公室,给他倒了一杯甜葡萄酒,给自己也倒了小半杯,两人端着两只勃艮第杯,站在窗边,看着晚春庄园的日暮。
“老二的那些生意,不是他滚出去就能和家里断掉的。”父亲开口道,“虽然这几年确实是他乱交朋友,招了好多那边的生意,但是,你说的那些毒贩,认的总归是时家的牌子,不是他时绎舟一个人。”
时湛阳想,不滚出去,不就更难断掉了吗?那只会继续招上更多难缠的苍蝇。
还是怪他没把事情做绝——如果当时没有手软,百分百做满了父亲给的任务,那约好的条件也就没有空间打上这么多冠冕堂皇的折扣。毕竟他父亲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言而无信。
但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后悔了,就不是他了。于是他只是说:“我知道。”
父亲又道:“你把Carina放掉,其实我也想到了。这是你会做的事。所以我放心让你去办。”
时湛阳转脸,诧异地看着父亲。
父亲的脸色在夕阳下显出一种暗沉的红,“她还好吗?”
“不太好。”时湛阳欣赏着父亲深藏痛苦的神情,“大概疯了,但还活着。”
“这您也想到了吧。”他又道。
时湛阳已经明白过来,父亲根本就不想让Carina死,自己当初提的两个条件,他也本就只打算答应带回邱十里这一个,至于撇清那些涉毒的生意……背后大把大把的钞票,他怎么可能会放手不要呢?
至于当初海口夸得痛快,那就只是因为,明白自己没办法在幺弟面前杀死他的母亲罢了。
这一出简直合情合理,时湛阳想,又是多么可笑。
“阳阳,”父亲默然抿了几口酒,忽然道,“你恨我,我知道。”
“您又知道了。”时湛阳笑道,“我不认为我恨谁。”
“你觉得我对不起你妈妈,也对不起你。”
时湛阳也把甜而醇的酒液灌下几口,摇了摇头,“爸爸,您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觉得对不起很重要吗?”
“也是,你太年轻了,”父亲注视着他,“你妈妈以前总是说,我让你入行太早。”
时湛阳没再说话,看着楼下擦车的几个菲佣,把葡萄酒慢慢饮下,喝到最后,她们的身影已经遁入黑夜。
“这酒很不错,据说糖分高的红酒能让人产生适当的满足感,”时湛阳垂下眼睫,用空杯和父亲碰杯,“晚安,祝您做个好梦。”
邱十里果然在二层楼梯口的小客厅等他,这回还带着老四时郁枫,一个正装精致整齐,一个穿着卡通睡衣,两人正在兴致勃勃地玩一种凑点数的纸牌游戏。
老四脸上干干净净,而邱十里脸上已经贴了三四张细纸条。
时湛阳在茶几边蹲下,很快就看懂了规则加入他们,他好歹是个横扫牌桌的老狐狸,结果最后几轮游戏结束,就数他被贴的条最多。
邱十里在桌面上支着下巴,疑惑地看着大哥,嗅了嗅鼻子又抬起手,一张一张地把他脸上的那些“耻辱柱”给揭下来,“兄上,你喝多了。”
“嗯,有可能。”时湛阳笑呵呵的,好像对自己的惨状相当满意。
时郁枫喝了两口老管家送来的温牛奶,一脸无聊道:“他故意的,他在让我们。”
邱十里摆弄着手指上缠的纸条,歪过头问,“是这样吗?”
时湛阳摆了摆手,“老四胡扯。”
之后,陪管家送老四回屋睡觉的时候,趁邱十里不在,时湛阳掐了幺弟脸蛋一把,算作揭穿的惩罚,却见这小孩扬起脸,还是一脸观察无聊群众的神情,“你教他怎么玩容易赢,他会更开心吧。”
时湛阳一愣,觉得很有道理。
时郁枫走进卧室,又揉着眼睛道:“你们俩好烦人,我以后和保姆玩。”
时湛阳还想辩解什么,就被老管家以“小孩子要早睡”的理由关在了门外。
其实带小孩这件事,不只是时湛阳头疼,邱十里也是基本上没有头绪。他总觉得这孩子刚刚经历过那种事情,会有心理阴影,会情绪不稳定,可实际出现的问题是,老四的情绪有点太稳定了,似乎不觉得什么讨厌,可也不觉得什么有趣。
大哥买了一堆玩意给他,游戏机漫画铁轨小火车遥控赛车遥控飞机,他玩得平平淡淡,最喜欢的只是一条小黑狗,每天带它在林地间风炮,晚上也一定要抱着睡。
偶尔空闲的晚上,邱十里会跟大哥一块在游戏室看着小弟,旨在制造一些温馨愉快的家庭时光,却总把自己弄得昏昏欲睡。时郁枫倒是会把漫画书或是游戏手柄塞到他们手中,让他们提提神,愿意和他们分享。
唯独就是小狗,谁都不让碰,一起遛一遛都不答应。
“小枫是不是……还对我们有隔阂啊。他怕我们啊?”邱十里偷偷地问。
时湛阳想了想,道:“应该是怕我们哪天心情不好杀了他的小狗。或者他只是觉得我们很无聊,像那种落伍又烦人的父母。”
说完便哈哈大笑。
邱十里不禁逗,果然脸红了,去抓大哥的手,“兄上,你不要这么说……”
他发觉时湛阳最近总喜欢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但他又发觉,自己好像也很喜欢听。
然而,虽说邱十里还挺喜欢和幺弟这种怪小孩相处,也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但终究不能总是待在家里,索马里内乱、达尔富尔问题的爆发、俄格纠纷……这一年里,不太平的地方多了去,他们的生意也是源源不断。
不单单是签单交货的事情,时湛阳还带着邱十里去了好几个军工厂,包括在百万会收购的那家“挺进者”,邱十里认识了许多在一线研发生产的朋友,发现他们都和大哥相处得很愉快,也见识了各种实验室和流水线。
“以后ナナ就要帮我跑腿了。”大哥拍着他肩膀说。
其中,位于宾州的一间基因工程实验室似乎很受重视,配了大量的警卫,当然也有大笔的经费。这是时湛阳自己花钱成立的,他和邱十里解释,这才是以后能赚钱的领域。
邱十里则对两只花色完全相同的斑马叹为观止。
虽然奔波不断,见血的事更是见怪不怪,但出门在外对邱十里来说还有一点好处,时湛阳对他比在家里亲密许多。匆忙的时候,他们在巨大的运输货机上挨着休息,腿上绑着军刀,腰上别着枪,和弟兄们一块,时湛阳经常搂着他,或是靠在他肩上安心地睡着,完全不去在乎别人怎么看;从容的时候,他们就会住在酒店,或是长租的公寓,单独睡在一起。
当然是盖同一床被子,时湛阳甚至还抱着邱十里泡过澡,那是迈阿密的一个清晨,海边,他自己的房子里,他把邱十里踏踏实实地圈在腿间,不紧不慢地抚摸他。
还有中非草原上的某个夜晚,初秋的星空好像融化的碎银,他们刚刚和买家谈完,擦边穿越附近城镇炮火连天的战场,开进停战区休息。一群伙计在不远处烧火烫刀,用来挑下伤员扎进肉里的弹片,包扎好了又窝在一块分吃牛肉罐头,只有他俩在越野车的前盖上躺着看银河,时湛阳用手掌简单擦了擦邱十里的脸上的炮灰,深深地亲吻他,边亲边无声地笑。
虽然这么长时间还是没做到最后一步,邱十里每次想上嘴吃那东西,也都被铁了心地拒绝,但时湛阳几乎吻遍了他身体的每一处。邱十里已经很满足了,为那些赤裸拥抱和亲密耳语,也为工作时的耐心教导和绝对信任,他明白自己是存在的,更是应该存在的,他被需要着。于是他近乎感激地度过这样的每一天。
转眼间,秋去冬来,感恩节他们是在家过的。晚餐的时候,一楼最大的餐厅里坐满了整整一长桌,不仅仅是家人,平日得力的部下,相熟的亲朋,还有道上结交的好友、某某行业的新秀……三教九流、黑的白的,热热闹闹地聚在这里。
父亲固然是坐在打头的主位,时湛阳坐在左排第一位,对面是加州警署的总长官。邱十里坐在第二,对面是时绎舟。
烤鹅分完了,苹果气泡酒被管家挨个斟好,父亲突然和警长聊起家里的孩子。
他算是找对了话题,一说起自己的独生女,这位高大壮硕的金发大汉就滔滔不绝,兴奋地摸着自己嘴唇上方的胡子,说自己的天使大学毕了业在伯克利读艺术史的研究生,说她会弹竖琴,会画油画,还会做最好吃的炒蛋,云云。
父亲一直乐呵呵地应着他,说着生女儿真好,听那警长又问起时湛阳的事情,说他是青年才俊,又说自己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女儿,老头就顺水推舟地提议,“让两个孩子见见面?圣诞节快到了,一起商量着给家人们买些礼物。”
警长连连称好。
整桌人都看着时湛阳,除了邱十里,他低着头,默默对付着海鲜汤的酥皮。
时湛阳也举杯,笑道:“我很荣幸,只是希望千金不要嫌我血腥味太重,说话太粗野。”
父亲爽朗地大笑,警长也大笑,“不要以为我们警察是白吃饭的哦!”他也把杯子举起来,“那种味道,我可不比你轻。女人们不就喜欢这种魅力吗?”
“当然当然。”时湛阳笑意转深,和警长碰了碰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气氛又热起来了,人们天南海北地聊,时湛阳听着警长继续絮叨女儿,若无其事地敲开龙虾壳子,把雪白的虾肉放到邱十里盘中。邱十里看到他的手,他的腕表,也看到他晕着暗光的黑曜石袖扣,却抬不起头去转脸看他一眼。
那警长在庄园里留了两天,时湛阳陪他骑马,打野兔,去林子中央冻了一半的湖上钓鱼,和老朋友没有两样。在湖边遇上了邱十里,而邱十里正举着相机,对着枯黄的芦苇拍摄。
警长把时家这位名声不小的养子叫到跟前,问他在拍什么。
“翡翠鸟。”邱十里把相机递给他,“刚刚吓跑了。”
警长眯眼瞧着画面里那一小群翠绿的小点,又眯眼瞧着他,“你是日本人?”
“是。”邱十里点点头。
“勤劳辛苦的民族,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警长把相机往他手里一丢,“人都像长不大。”
邱十里捧着相机,一时哑口,只能扯出礼貌的笑容,却见时湛阳甩了一把鱼竿,钓饵进了冰冻,他说道:“应该说是相当优雅的民族,他们的世界有种奇异神秘的美感。比如刚才那种小鸟,日本人就写出了优美独特的句子来赞美它,叫做俳句。”
“俳句?”警长饶有兴致。
“翡翠の影こんこんと遡り。”时湛阳轻声念道,抑扬顿挫都对。
“什么意思?”警长惊异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邱十里。
邱十里停止怔愣,“翡翠鸟影,滚滚溯流上。是说那种小鸟逆着水流,向上游飞去。”
透过自己呼出的白气,也透过冬日薄膜般的冰凉阳光,他眼眶酸着,看到了大哥有温度的笑容。
送走警长的当天,时湛阳也出了门,确切地说,是跟着警长去认识他的女儿,他没有给自己做过多的解释。邱十里一时间也没有工作要做,留在家里无所事事,上午练了练枪,下午给老四的小狗煮剁碎的牛腿肉吃。
父亲出发去了夏威夷避寒,时绎舟白天也不在,傍晚的时候回了家,破天荒去厨房帮忙,晚餐中,只有他们三个小辈坐在餐桌上,气氛沉默得有点尴尬。
时郁枫还是那样,半句话不多说,吃得也很快,几分钟就兀自下桌了,于是只剩下更尴尬的两位。时绎舟忽然哐啷放下餐刀,开口道:“你知道吧,大哥这是相亲去了。”
“嗯,”邱十里点了点头,“他到岁数了。”
“你怎么想?”
邱十里擦掉嘴角的汤汁,“我没怎么想。”
时绎舟抿嘴轻笑,“你想有个大嫂?大哥今天晚上不回来,以后或许也会搬出去住。”
“这是大哥的事吧。”邱十里站起来,绕过他走,“二哥如果没事,我教四弟写汉字去了。”
“哎,等等,”擦肩的时候,时绎舟抬手拦他,“喝点酒会好受一些。”
“我不擅长喝酒。”
“那就喝茶。有种绿茶大哥很喜欢,你知道吗?”时绎舟用力攥着他的小臂,“说来还是你们日本的茶叶呢,想喝我给你泡。”
邱十里最终还是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他对茶道不太了解,奶奶没来得及教就去世了,他很早以前就想学,想给时湛阳泡,可总是没这个时间。此刻,他只得一眨不眨地盯着走廊对面,时绎舟在酒水台上忙活的背影。不一会儿,一个圆肚小紫砂壶被拎了过来,时绎舟摸了摸壶底,把它放到邱十里面前。
“尝尝。温度正好。不过,我不会用你们日本的方式泡。”
“二哥也喝两杯吧,很暖和。”邱十里又站了起来。
时绎舟又要他坐下,“我晚上喝茶睡不着觉,你就对着壶嘴喝,大哥不也喜欢这样吗?”
他说的不错,时湛阳确实有照壶喝茶的习惯,邱十里也一直都想试试看。他现在,满心的郁结,满脑子的不安,引得他不住地想,喝些茶会不会好点?用时湛阳喜欢的方式,尝尝他喜欢的茶水。这似乎毫无逻辑,但邱十里就是想去抓住,去相信。
他提起壶,衔着壶嘴,仰面咕嘟咕嘟灌下半壶,味蕾被烫得没什么感觉,身上倒是暖和了。
“别急别急,你这样尝不出味道的。”时绎舟笑。
“抱歉。”邱十里也笑了笑,坐直身子,慢慢地一口接一口喝。“好苦。”
“哈哈。”时绎舟专心看着他。
剩下小半壶还没下肚,邱十里渐渐地,多了种轻飘飘的感觉,确切地说是头脑发晕,身上那股暖意也没消退,甚至越烧越烫。他的呼吸变得沉而短促,放下茶壶,徒劳地揉脸,只听时绎舟问:“不舒服吗?”
“好像感冒了。”
“哎呀,这可不好,大哥回家不会收拾我吧,”时绎舟的声音像是扭曲了,邱十里听来,忽高忽低的,“你快回屋休息休息吧,我去教老四写汉字。”
邱十里没再坚持,他认为自己现在只能写出狗爬字来,于是道了晚安,扶着楼梯扶手,慢吞吞地爬上二楼,回了自己的卧室。他连灯都没开,刚挨着床就躺了下去,衣服也没脱,昏昏沉沉,却越发睡不着,那股火烧般的感觉更明显了,心跳的声音也很大,撞在胸腔很沉,他意识到,自己居然**了。
可他现在也琢磨不了太多,这是为什么,怎么会。他更没法帮自己纾解一下,思维根本不听使唤,一摸上自己,无论哪一处,他就挡不住地想起时湛阳碰那里的时候,然后就特别特别想哭,想被密不透风地抱住,想看见点亮光,而他周围空无一人,那么黑,那么暗。
不知到了几点,门口突然破出一道亮光,紧接着又关上了,是有人进来。不该是管家,管家从不擅自闯他的卧室,看身高,也绝不是老四。
邱十里正混沌地猜测着,忽觉床沿一沉,一股甜腻到刺鼻的香气飘了过来,大概是甜橙混了迷迭香,近在咫尺,紧接着,他的裤裆被一只手覆上,有人在解他的皮带。
“啊!”一声甜丝丝的女人的惊呼,是因为邱十里一把将人推开,自己弹坐了起来。他用力撑着身子,扭开台灯,盯着自己床上那位只穿了内衣的年轻白人女子,“你是谁?”
“我是……”女人的眼睛张得老大,显得颇为无辜,“来帮你服务的。”
“什么服务,你怎么进来的,”邱十里头痛欲裂,下床扶墙站着,“算了,穿好衣服,我叫人送你回家。”
女人急了,娇俏的面容皱了起来,“人家是应召女郎啦!没赚到钱回什么家!一定要人家说得这么直接!”
邱十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木了一阵,问:“谁叫你来的。”他又道:“一个年轻男的,亚裔,说话喜欢咬字咬得很轻,对不对。”
“大概是吧……”女人眨了眨眼,“他叫车把我接过来,好大一个庄园,我吓坏了,然后他在一楼等着我,亚裔,很年轻,听声音就是给我打电话的那位。他把我领了上来,让我进来但不要开灯,我以为是什么糟老头子,还真让我撞上这么一个小帅哥!”
说罢她就又要缠上来,把邱十里往床上带,邱十里却一言不发地扯开她的手,安静到一种恐怖的地步,脱了外套挽起袖子,光着脚快速走出房间。
他踉踉跄跄地下楼,时绎舟果然没去教老四写汉字,而是在客厅坐着抽烟,饶有兴趣地抬眼看他,惬意得就像在等他一样。
“这么快就享受完了?人不够漂亮?还是我的药效还不够啊。”
邱十里没有应声,只是走近,揪着领口把他拽起来,又照着脸蛋,一拳把他打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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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ナナ终于要动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