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时湛阳自己动手,给邱十里包扎得严严实实,之后,在那条林间颠簸的返程路上,他用力搂着他的肩膀。
这车里不是没有别人,空调也熏得人鼻头发干,邱十里不好意思了,他推推时湛阳,“我不冷。”他小声说,时湛阳却把他圈得更紧,更没有让他脱下大衣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部下把热水烧好了,和压缩饼干一块递过来,时湛阳就让邱十里自己单手端着保温壶,再把饼干掰成小块,喂到他嘴里。
邱十里臊得不行,生怕自己的嘴唇或者舌头稍一不留神,就碰到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可时湛阳偏偏还总是无心插柳似的,帮他刮掉嘴角的饼干渣,仿佛方才听时绎舟说了那种有关“兄弟”的闲话,他也完全不在乎。
车里其他人,没有一个敢往他们这边看,枪支都是上膛的,突**况好像随时会来,时湛阳也一句话都不说,半明半暗的日出前,旁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出他的情绪。
老K忽然打破沉默,“老大,飞机准备好了,八点半起飞。”
“好,辛苦。”时湛阳道,“明天下午六点多到旧金山,对吗?”
老K似乎费了点工夫算时差,“对的,应该不会管制。请您放心。”另一个部下抢先道。
之后便又是长久的沉默,时湛阳把邱十里搂在怀里,眼睛却看着窗外的林地。树冠上方,树枝的夹缝中,有着如冰的天空,抹着稀薄而寒冷的灰蓝色,四周静谧无垠。
时湛阳忽然累极了,无论是之前和军方的扯皮,之后和二弟的争执,还是此刻大洋彼岸陷入昏迷,困在ICU里倒数时间的母亲,都吊在天平同一侧,他要想保持平衡,就得拼命在另一侧使力。他当然累。
他把邱十里受伤的手托在掌心里,有关那个吻,有关这场受伤,他或许应该说点什么,因为邱十里必定是比他还要不安的,他也不是不想说,但他就仿佛失了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此,当邱十里在耳边叫他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兄上,”邱十里道,“我的手没事。皮外伤。”
再深一点就要缝针了。时湛阳想。“回家好好休息,练习都停下。”他被自己过于沙哑的嗓子惊了一下。
邱十里点了点头,又道:“妈妈她……肯定会等到我们回去的。”说着,他放下水杯,从领口扯出自己的御守,蓝色的一小片,带着他胸口的体温,被放在时湛阳手里,“我许过愿了,奶奶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这枚御守,时湛阳听邱十里说过许多许多次,说是他奶奶生前留的,可以许三个愿望,百分之百灵。邱十里虽然搞不清楚这背后的神明究竟是谁,却对它的灵性深信不疑,遇到某些情况,他就会一本正经地去考虑要不要费一次机会许愿,还总和时湛阳一本正经地商量,最后得出并不值得的结论。
此刻,时湛阳看到他明亮的眼,也看到他背后,遥远的地平线上,没有蹦出来的红日,却有日出时瑰艳的曦色。
“是啊,一定会的。”时湛阳泛起笑,把御守塞回去,又把邱十里搂回来,“睡吧。机场还有好远。”他轻轻地说。
邱十里很快就靠在他胸前睡着了。之后,在飞机上,在起飞时降落时,他也静静挨着他的大哥,闻见干燥的烟草味,还有淡薄的皮革调香水,睡得安恬。
旧金山的秋意中还残存着暑热,夜暮时分,晚高峰也照旧把他们堵在路上。到医院时已经过了七点,邱夫人暂且从ICU转椅去了普通病房,不过隔壁几间都是空的,应该是和医院打好了商量清了场。
时湛阳从门外隔着玻璃看,她陷在床被里,只露出一张灰白的脸,床边围了几个护士。
父亲也在病房外守着,带着一群红耳钉,排成一队沿墙站得笔直,个个低着头,也个个面色凝重。
“抓紧时间,多和她聊聊吧。”父亲站起来,平静道。他对二儿子的缺席似乎并无意外。
“医生怎么说?”时湛阳问。
“就是这两天的事,可能熬不过今晚。”
说罢,父亲转身就要走了,那一众部下也跟着他,“您不再陪陪她吗?”时湛阳叫道。
“该说的都说过了,”父亲没回头,“明天我会再来。你们兄弟俩……她都有话要说。”
时湛阳看见父亲消失在拐角,紧接着,最后一个跟随的红耳钉也走没影了,时湛阳面对着黄油色的墙壁,扶着额头站了一会儿,嘱咐老K他们在外面守着邱十里,自己率先走进病房。
护士把邱夫人扶起来,让她靠着枕头坐好,时湛阳站得离病床几步远,对她们点头致意,之后这房间里就只剩下母子二人。
“十里救回来了?”母亲抬起眼问。
她的声音太微弱,太暗哑,时湛阳走近了些,“在外面。他本来没事,为了我受伤了。”
“老二做的?”
“嗯。他……没有一起回来。”时湛阳不敢去握一握母亲的手,“是我的错,我该把他打晕带回来。”
母亲笑了,摇了摇头,“阳阳,你还是要多忍让他,不要这样凶,以后我不在了,再吵架打架,没有人帮你们说道理了。”
“……妈!你会好的,你不要说这种话。”
邱夫人还是摇头,还是笑着。她已经持续很多个小时衰弱得连话也说不成,更吃不了饭,喝不下去水。现在精神好了一点,她心里大概有数,这是生命留给她最后的机会。
“小舟他心肠不坏,但是性格太极端,容易走上歪路,我们也没有给他足够的关注,”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知道的,从小时候,从他在祭典上撞倒那个老奶奶……但你是大哥,他闹闹你,你多一点耐心,让他感觉到,你在把他当家人看。”
时湛阳没有说话。
“答应我。”
时湛阳怔了怔,“好。妈妈。”
邱夫人点点头,又闭了闭眼,“你工作上的事情,妈妈从来不操心。现在要说的,就剩下你和十里的事了。”
时湛阳看她的确很累很累了,就道:“您……不要着急。以后,我也一定会把ナナ照顾好。”
邱夫人叹了口气,“你爱他。”
时湛阳怔忪了两秒,他握紧床沿的挡板,“不。”
“你爱他,阳阳。”
“……哥哥对弟弟应该是有爱的吧。”
“那老二呢?老四呢?”
“……”
“你不用去管你爸爸的那些教义,不用顾虑那些规则,更不用通过跟我说谎来保护他,”邱夫人如薄纸一般地笑起来,“我看得见你们的感情,我知道,那是一种极为珍贵的东西。人的一辈子,能够得到它,是非常幸运的。”
时湛阳的眼睛酸了,这对他来说也是极为难得的感觉,“谢谢您。”他只能说。
“你下定了守护他一辈子的决心。”
“是的。”时湛阳颔首。
“有一件事,我一直在想该什么时候,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告诉你,”邱夫人示意时湛阳再靠近些,“现在也不用再去想了。”
时湛阳拖了张椅子坐下,侧耳听。
“家里知道十里身世的,只有我们两个,你还记得他的祖母,也是你的外婆。”
“江口千春。”时湛阳忆起那个九年前病逝的女人,江口组的“教母”,三代目极盛时期的传奇。他也忆起,自己的母亲原名江口一惠。这是他一直想忽略的事实。
“把十里接过来的那年,最初我是夏天过去的。就是因为母亲重病,她知道时日无多,叫我去青森帮她做事情,”邱夫人轻声道,“在重病时,她完成了两件事。”
时湛阳点点头,示意自己在认真听。
“第一件,”邱夫人顿了顿,“八十年代,我刚刚嫁给你爸爸的那段时间,江口组和时家还在合作,关系很好。那时是我爸爸掌权,他们得到一个金属矿场的消息,把无关知情者都杀了,最后具体位置只有不到五个人知道,虽然当时没有开采提炼技术,但那是一笔巨大的财富。那种金属叫做‘铷’,在那个矿场里面,储量相当丰富。”
时湛阳的神经紧张了一把。对于“铷”,他早有耳闻,近年来它在恒温玻璃和电池制造领域非常抢手,能够大大提高产品的各种属性,他自己工厂研发的某些高新装备也对它有所需求,各国更是把它当战略资源来抢。
如果这种矿产,大量落到一个已然衰落残喘的,穷凶极恶的黑帮手中——
邱夫人又道:“这件事是绝对保密的,后来,知情者都死了,虽然江口组内部也有传言,但具体准确的位置只剩你的千春婆婆知道。她在去世之前,把这些信息分成两半存储,有一半在一张微型芯片里面,还有一半在纸上,就藏在十里的御守里。需要合并才能解码。”
“芯片呢?”时湛阳问。
邱夫人张大眼睛,近乎痛苦地看着他,“植入了……十里的身体。”
“身体?”时湛阳咬紧臼齿,他警告自己冷静,“身体的哪一部分?”
“心脏。”邱夫人又闭上了眼,气喘得很急,抬手示意时湛阳别动。
时湛阳钉在原处,冷眼看着她缓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所以,妈妈,你夏天一个人过去,就是为了帮助江口千春,把那个东西,放到她的亲生孙子体内。”
邱夫人疲惫万分地点了点头,“她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联系我,商量手术和收养的事宜。”
“芯片对健康会有影响吗?”
“目前看来,你觉得十里受到了影响吗?”
“没有。”时湛阳头痛欲裂,像是为了对自己证明,他又补充,“ナナ很健康。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什么。”
“只是做手术的时候他太小了,情况也太紧急。我们都以为婆婆可以多坚持几年。”
“您的意思是,以后有产生后遗症的风险。”
“我不知道。”邱夫人徒然道,“那个芯片极其细小,需要心脏跳动产生的动能,才能维持效用。那是当时最先进的技术。”
“你们当时……征求过ナナ的同意?”
“我们告诉他,他生病了,所以需要手术。”
时湛阳宛如被人拎着脖子,往领口里灌进一桶冰水,泡满了他的全身。他不能对自己的母亲发火,可他又确实产生了愤怒,烧得他从脊柱到脚跟都跟着生疼,“可以取出来吗?”
“可以。”
“怎么取?”
“你要取出来?”
“如果它以后对ナナ产生影响,我当然要取。”
邱夫人犹豫了一下,才道:“这种芯片CT照不出来,用任何仪器都没有办法感应。也只有当年的医生知道具体位置。但它用的是耐火材质。”
时湛阳头脑发懵,他不能再往深处想,“耐火?”他笑了,“耐火有什么用?为了取它,我把ナナ烧了?您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
邱夫人不说话,眼中盛满了悲哀。
“不会吧,我说,不会吧,”时湛阳又笑了,“你们是把他当成一个容器?养大了,要用了,就烧掉,再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这是万不得已才会做的。”
“万不得已……是等到江口组惨到万不得已,只能用那个破矿来赚点钱花的时候,他们就要把邱十里抓过去,从他,从他的心脏里面取出那东西,”时湛阳站起来,他气得发抖,在床前来回踱步,“还真是随要随取,真够方便!江口千春对自己养大的孩子都能做出这种事来,还叫自己的女儿一起做,也真是能当教母的人!”
“阳阳,你不要说气话。”
“我绝不会让他们得手的,妈妈,”时湛阳眼中蓄满冰碴,他俯身,瞪着母亲,“他们尽管来抢,抢一次,我就把姓江口的,还有他们养的那群狗,全杀干净,我把他们心脏挖出来烧。”
“我也姓江口,十里也姓江口。”
时湛阳怔愣着,捂着脸,背对她坐下。
“你放心好了,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们两个,江口雀那个疯子,是要提防的……最初通过这种方法保守秘密,从小把十里放在那么偏远的青森县养大,就是为了避免消息落到本家手里,婆婆确实也有私心,不想让这笔财富没落,养十里确实也有养‘容器’的意味,但是,她到后来,也绝不想让十里死,所以去世前把他托付给了我们,”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邱夫人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她咳嗽着,“以后,这世上就只剩你知道这件事了。也只有你知道,十里的原名叫做江口虹生。在其他人眼里,他只是一个来自日本的孤儿,那个名为江口虹生的私生子,生下来就死了。”
时湛阳回过头,一眨不眨地看着母亲。
“我是后悔的。这些年,我看十里长大,每一天都在后悔,”邱夫人已经落下泪来,“那个铷矿……就算再也找不到了,又能怎样。十里,一个孩子,他是无辜的。”
时湛阳异常清晰地说:“后悔如果有用,我也希望您后悔。”
邱夫人抬起插满管子的手,给自己简单抹泪,“阳阳,现在你能做的就是永远保守秘密,永远把江口组和邱十里隔开,你甚至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姓江口。如果江口组怀疑了他,对他不利,你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你用上时家所有力量。至于芯片……就当它不存在。”
“如果它一直能像不存在一样,那是最好。”时湛阳的冷静显得有点残酷。
“那是最好。”邱夫人迟缓地重复。
“最初给他做手术的医生,您知道在哪里吗?”
“如果还活着,他应该在中国,”邱夫人慢慢道,“当年他五十岁出头,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高个子男人,好像姓秦,秦朝的秦。”
“好。”时湛阳轻微地点了点头,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母亲。
“您有话要对ナナ说吗?我叫他进来。”他又道。
“你一起听吧。”
门终于开了,邱十里看见时湛阳出来,没什么表情。他从椅子上站起,被时湛阳领进去,在床边站定,他不禁呼吸一滞,惊讶于养母通红的眼睛,以及灰败的面色——这才一周多没见面而已,一个人却能虚弱到浑身都透露着濒死的信息。
时湛阳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又滑下去,牵住他的手。两掌相叠,十指相扣,高低两只紧挨的肩膀。
邱十里紧张起来,心尖仿佛被细毛轻轻骚动。在他眼中,这是接近情侣才能做的事……他的大哥,他仰慕的人,他鼓足勇气亲吻然后让他患得患失整夜的人……虽然大哥定是没有想到这个层面,可牵手的动作,在两人的母亲面前还是不太合适。
邱夫人的确在看着他们的手,却是笑着的。那笑容温暖得好像炉子里烧得刚好的红炭。时湛阳也坦然地垂瞧着母亲,没有松开的意思。
邱十里默默想,这好像一种宣誓,这就是宣誓。即便只有自己这样理解,也足够满足。
养母没有说太多,只是轻轻碰了碰他手上的绷带,说他以后肯定会再长高的,说当年让他杀了小七,妈妈觉得很对不起,还说,以后要和哥哥相互扶持,相互理解,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把对方当成最亲的人去相信。
邱十里答应了,这是他本就一定要做到的事,他只是看到养母这样,心里很难过。他失去过他最可亲的奶奶,可那时他太小,记忆太模糊;他也失去过一只猫,可此刻他或许即将失去一个活生生的,照顾他很多的人。但他终究是忍住了不哭,因为他大哥也没有哭。
之后他们就从病房出去了,把母亲留给医生护士。赶着时间,他们在医院地下的餐厅吃了顿快餐,时湛阳话不多,却还是那样,把披萨托在手心,晾得不烫了再递给邱十里吃。
之后他们上楼,回到病房外守着,晚间邱夫人又进了一次ICU,等到再出来时,凌晨三四点,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父亲也赶来了,面对枯槁的、枯萎的妻子,他一言不发,却眼泪直流。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里都是湿润,没有多和两个儿子说什么,他只是低头站在床边,身边围着同样肃穆沉静的红耳钉们,却无人共有他隐忍的悲痛。
邱十里站在人墙外,从缝隙间看他,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严厉又风流的养父,有过这样佝偻苍老的背影。
始终憋在心底的眼泪这就冲上眼眶了,喉间也涌出呜咽。
身边的时湛阳却适时地抱住了他。他把邱十里环拢在怀里,让他把眼泪擦上自己的前襟。他还温柔地,笃定地,在邱十里的发顶落下浅尝辄止的亲吻,又或者,那只是嘴唇鼻尖和发丝的一种摩擦。
我爱你,ナナ,没有错,我是爱你的。
他无声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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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妈妈也算助攻了一把吧/(ㄒo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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